男人樂完，拍了拍郁遠的肩：“你啊，除開特調員的身份和能力，也隻是普普通通的人，該規劃規劃自己的人生了，你這年紀理應在讀大學，搞對象的……搞對象還是算了吧，你小子的脾氣就别嚯嚯人了。”

“老頭，我真的會揍你。”

男人欣然：“但是，我還是希望你在特調員的職責外，能普通地生活，普通地……擁有自己的人生。”

“……”

“别一天到晚往裡世界鑽，去學學怎麼過日子，就算……做個樣子也行，”操勞的九區現役監管者從文件堆抽出一張紙：“哎，知道你呆不住。我這兒是有份簡單的差事，對你來說，應該算放假……”

郁遠不明所以。

“這是技術人員的求助，他現居新擴展的十三區，那裡剛開始發展，基地缺人手，人手缺經驗，深魔猖獗，問有沒有分區願意派些指導員。”

“十三區危險度偏低，我想派你一個就夠了，你也不喜歡搭夥，去了還能積累管理經驗。”

郁遠知道這是男人最後的退讓，有事幹總比賴活強，他真受夠治療師拿自己當易碎花瓶看的眼神了。

郁遠一挑眉：“行啊，什麼時候？”

男人摸着下巴：“就現在？”

鳥啼擾醒了郁遠，晨風入屋，淡塵在白光下打旋。

他飽飽睡了一覺，卻因夢境顯得不太精神，發了會兒呆，才在寂靜的房間裡突兀一笑，然後伸着懶腰，和衆多普通人一樣開始收拾自己，迎接新的一天。

夢中希望所有人平平安安的男人，自己死在了五年前的事件中。

男人叫林峰，九區的前任監管者。

郁遠總叫他老頭，但他其實沒有很老。犧牲時，還有兩周過四十七歲生日。

他們的初遇并不愉快，郁遠是孤兒，七歲時在街頭流浪，兩人交集源于一場偷竊。

林峰被偷了手機，好半天才尋到罪魁禍首，他提起兇巴巴的幹瘦小不點，不打不罵，反而啧啧稱奇：“能神不知鬼不覺偷到我的東西，你不對勁啊，帶你回去測測。”

髒兮兮的郁遠沒懂男人的意思，以為要被帶去哪個角落挨打，直用粗俗不堪的話兇狠問候，還在人身上留下了不少灰撲撲的手印。可他噴了多少髒，屁股就挨了多少男人結結實實的巴掌，在火辣的疼痛中，才不服氣地老實下來。

他被男人帶至一片寬敞明亮的空間，這裡冷冰冰的，沒有生氣，有許多穿白大褂的人，亮寒光的大鐵皮。他沒來由地恐懼起來，而一開始扛豬肉一樣困住他的男人，不知何時将他抱在了懷裡，連被自己扇了幾巴掌都沒生氣，隻是用溫熱而粗糙的手輕拍他的頭。

郁遠沒被抱過，他隻有被拽頭發或揪胳膊丢來丢去，滾一身泥水的記憶。此時的他臭不可聞，上午才在臭水溝裡躲過商店老闆的追趕。

他戰戰兢兢地擡起頭，男人幹淨的雙眸映入眼中。對方注意到他的動靜，視線轉來，傻憨憨地樂了下。

男人說：“偷我手機時候咋不怕呢？我要是個暴脾氣，你屁股早開花了。”

“……可你已經打我了。”郁遠小聲嘟囔。

男人的話雖糙，可他真就沒那麼害怕了。

他被提溜來提溜去，白大褂們的力道在男人的提醒下萬分小心。因為他太瘦弱了，像一張幹癟的草紙，稍一不注意，似乎就會被扯開個大口子。

不久後，白大褂們發出驚呼，一名眼鏡男一捶男人的背：“老林你啥運氣，遛彎能撿個天才！這小孩兒的精神力太魔鬼了！趕緊培一培……”

男人卻道：“不行，這小鬼根不正，偷我手機呢，我先給他品格掰一掰。”

郁遠望向眼裡發光的人們，預感自己是不是剛出下水道，又進了魔窟。而後的一個月内，他逃跑了五次，每次都被人們尋回。大家從未責怪他，反倒細心檢查他有沒有受傷。

最後一次逃跑時，他差點喪命。林峰抓回他後，頭次發了大脾氣。

郁遠沒有頂嘴和反抗，隻是低着頭，眼眶不由自主地發熱。他自出生被棄街頭，進入福利院先後被領養過三次。第一任家庭覺得他太沉悶，被退回後，他努力搖尾乞憐着學習讨人喜歡。第二對夫婦領養他後很快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咀嚼完短暫的美好，又回到了原點。第三個領養者人面獸心，喜歡虐童，他忍耐着，卻沒等來對方良心發現。豬狗不如了半年後，他逃跑了。街頭巷尾容不下新人，吃拳腳是家常便飯。

郁遠大叫：“你打死我算了！我反正是個壞東西！你們也隻是因為我有利用價值，有那什麼力量才對我這樣！”

林峰一頓：“所以呢？”

郁遠顫抖道：“所以……如果我哪天沒有價值了，或者有更好的家夥出現，我就會……”

林峰：“就會怎樣？被抛棄？”

郁遠的心刺痛道：“……你都這麼說了。”

林峰卻說：“那怎麼了，真有那時候你就做我兒子呗。”

“……”

林峰上手揉他的頭：“不喜歡我啊？好吧我五大三粗的，是不讨小鬼喜歡。那你就做所有人的孩子嘛，我們這兒好多人都不打算找伴兒啊生娃的。”

郁遠：“你根本不懂我是什麼意思。”

林峰：“是是，我不懂，我隻懂李博士搬不動東西時，你用能力搭手了。張博士找不到資料團團轉的時候，你用能力翻了出來，放到了顯眼的地方。哎，我還沒怎麼教你用能力，你就照葫蘆畫瓢兒着會了，搞得我一點兒成就感都沒有。對了，你好像不止做了這些，要我挨個兒說嗎？你知不知道我們這兒牆縫裡都有監控？”

“……”

“你偷東西，被打被懲罰，歸根結底是為了活下去，”林峰蹲下來，視線稍低于郁遠，注視着小孩顫抖的眼睫，“小鬼，這不全是你的錯。”

郁遠磕絆道：“你說這些不過是出于……該死的同情。”

李博士給過他巧克力，雖然他現在還不舍得吃，張博士治了他的傷，潰爛的豁口已經差不多愈合，還有什麼孫博士王博士……他記得所有人對他的善意，更記得他們眼中該死的憐憫。

但他确實接受着大家的幫助，隻能心情複雜地悄悄做出那些舉動，希望同他們互不相欠。

林峰聳肩：“嗯？就當是吧，但對我來說，我隻是想盡到身為同類的責任……哎喲，怎麼哭鼻子啦？”

“……煩死了！走開！”

林峰笑而不語，忙前忙後給小孩擦哭花的臉，他粗手粗腳，力氣又大，一下就給郁遠的臉擦紅了。

郁遠攥着衣服沉默地流淚，也不知是心痛還是臉痛，導緻淚水流個不停。他想，男人擦用力點也好，這樣就看不到自己在被擦前就發紅的臉了。

他一次次被抛棄，才一次次試探他們的底線。過去的他一無所有，為了得到一丁點兒可憐的愛而摸爬滾打，可最後總是傷痕累累，更入深淵，他似乎不應該擁有活着之外的貪婪念想。

但現在，他想在這些人身上再賭一把。

郁遠穿好鞋，望向鞋櫃上的合照。照片裡的男人大衆臉，膚色黝黑，一口白牙格外惹眼。他擁摟的白淨少年努着嘴，底下的手緊抓男人的衣角，不樂意地瞄着鏡頭。

“走了，老頭，”郁遠揚眉，“别老來看我了，我會以為你想讓我早點下去陪你。”

照片裡的林峰隻會傻笑，不會在聽見這話後跳出來敲他，罵他。郁遠笑了笑，在關門時不以為意道。

“不過應該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