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齊雲漠把手中的腰牌遞給淮月延,順便幫他撿起了那不知掉在地上多久了的長命鎖,伸手拍了拍它身上的塵土,道:
“主兒,還氣呢!人家都走了,聽到沒,剛秦寒卿那貨讓你以後出秦府的時候走正門,别再偷摸着翻牆了。”
齊雲漠在有意緩和氣氛,但淮月延根本沒心聽——他是一個極其不願讓自己的過往有什麼巨大的污點存在的人,他不想淪為被别人說閑話的對象,可偏偏命運弄人,他在那個泥沙俱下、龍蛇混雜的地方生活了那麼久,這樣的污點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洗刷掉的,好不容易看到了點兒希望的曙光,又因為自己輕慮淺謀而間接性導緻了秦寒卿打了這麼個死結出來。這希望的曙光還沒完全亮開呢,就快熄了,他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淚珠說下就下,直直地滴落在地上,雙手用力地抓着衣擺,骨節泛白。
齊雲漠看到淮月延這麼個樣子,當場就愣住了,他是六歲的時候在醉春樓裡認識的淮月延,他是醉春樓的舞姬所生,自小便就生活在醉春樓,那是他第一次在醉春樓裡見到和他年齡相仿的人,但那時的他因為身子弱小,長得又瘦,天天被人欺負,淮月延就那麼罩着他,幫他教訓欺負他的人,替他挨打受罵,明明小時候多嚴重的傷都受過了,他也從來沒見得淮月延哭過。而今天,在他十七,淮月延十八歲這年的秋天,他生平第一次看到他那目标明确、志向遠宏、要強不已的主子落了淚。
“主兒,别哭了,你遲早向那貨讨回來的,就算你不讨回來,我也會幫你讨回來的。”
齊雲漠不會安慰人,一般都是淮月延安慰他,所以根本就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
淮月延擡起滿臉淚痕的臉看着齊雲漠,他是真的很漂亮,漂亮的連于岐這個管了醉春樓四十多年,什麼大風大浪,漂亮的美人都見過的人都說他不接客可惜了,但沒人敢硬逼着他接客。他十五歲那年,谙歸有個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嗜酒如命但特别有錢的酒鬼商人進了醉春樓,點名道姓說要他陪着,結果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房,不到半個時辰,淮月延就用他自己琵琶的琵琶弦把那人給勒死了,當他把人踹着踢着扔到醉春樓一樓中堂的戲台上時,左手還在流血,右手緊緊握着那根琵琶弦,血水随流而下滴在戲台子的木闆上,看着都疼,他卻毫不在意,雙目猩紅,身上沾着特别濃膩的酒味兒,跟瘋了一樣,還好那時候是醜時,樓裡的客該走的都走了,其他人也都睡了,隻有于岐和齊雲漠還在守夜,兩人看到這一幕時也吓了一跳,但看着淮月延那随時都有可能再幹一次這種瘋事兒的模樣,便也識趣的沒多問,幫着把屍體處理了,事後齊雲漠問他為什麼殺人,他說:
“他要是髒了我的身子,便就是髒了我這輩子,那我以後便再也莫想要翻身了,所以我隻能殺了他,讓他罷休,這件事隻有你和岐叔知道,隻要你們倆把這件事憋在心裡,爛在肚子裡,便就不會有人知道,不會有人知道的事兒便就不算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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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他又要用三年前的招兒了,眼神一凜,對着齊雲漠說:
“雲漠,你去準備一下,三日後我要見先生!”
齊雲漠說到底還是和他一起長大的,當即就明白他想幹什麼了,急忙勸道:
“你又要用當年那個法兒了是不是,不行!阿延,先生說過那法子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千萬不能用,況且秦寒卿是大乾的三品參将,武功肯定不是蓋的,你要是失敗了怎麼辦,你自己說,你若跟他一挑一,赢的概率有幾成?”
“兩成不到。”
“那就對了,你也自知勝算不大,秦寒卿将你贖出來一定是認為你對他有用,在沒利用完你之前肯定不會怎麼樣你的,頂多就對你罵兩句讓你氣一下,舊招不可使,太陰了,也太險了,就算你僥幸成功,殺了他,他那個親信知涯也不是個好惹的貨,他一定會為秦寒卿報仇的。阿延,‘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句話我已經說過兩遍了!”
“可他知道的事絕不止一件!雲漠,越留着他後患越大,不趁早殺了他才是真的亂大謀,他多活一日,你我之處境就越般危險,我和先生親手布置了快十年的棋局,不能因為他‘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而荒廢被毀!”淮月延語氣冰冷,他看着一言不發的齊雲漠,那張漂亮的臉上浮現出三年前那個癫狂的人的影子,“不會有人知道的事兒便就不算污點,雲漠,我做事不會那麼草率,不将我和他的這盤小棋掰回五成的勝算,我是不會動手的,三日後,我要在絕香館内見先生!”
齊雲漠見他心意已決,深知怎麼勸也沒用了,搖搖頭,走了。
淮月延看着手中的腰牌和長命鎖,不知在想什麼。長命鎖,長命鎖,淮月延當年給他這個東西就是想讓他平安順遂,長命百歲,可他走上的這條路,終究是危險至極,險象環生的,怎麼可能長命百歲。
齊雲漠隔了一日才出的秦府,他怕剛拿到腰牌就出去,會引起秦寒卿懷疑,專門隔了一日,出了秦府,他輕車熟路的去了絕香館,畢竟絕香館就在醉春樓對面,在醉春樓活了這麼多年,怎麼可能會不知道,進了門,對着掌櫃的小聲說了幾句,隻見掌櫃的點了點頭:
“樓上那位已經在老地方等你了,去吧!”
齊雲漠也不啰嗦,上了樓,直奔二樓最後一間房。
門虛掩着,像是在特地等人到來,“吱——”的一聲,齊雲漠把門拉開了,裡面的人正在喝茶,對齊雲漠的到來似乎是毫不例外,齊雲漠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欣喜道:
“賓笙先生!”
常賓笙擡頭看了看,道:
“阿延讓你來的?”
“是!”
“我昨日聽聞你和他被卿兒從醉春樓裡贖出來了,怎麼,卿兒惹他了?”
常賓笙叫秦寒卿叫“卿兒”似乎很親昵,但齊雲漠已經見怪不怪了,他就喜歡這樣,給不認識的人取小名,第一次見淮月延和齊雲漠的時候,他也一口一個“阿延”“雲漠”叫得親昵。
“秦寒卿知道‘延詩’。”
常賓笙眼中毫無波瀾,道:
“他觸着阿延的逆鱗了,阿延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想用三年前的那個陰招讓這個秘密封口?”
“是,先生,我勸過了,可他不聽,硬要見你!”
常賓笙端起茶瓯{①}吹了吹,輕抿一口裡面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