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東風鎮血氣方剛的少年們曾深信,置于梅宮一庇護之下的強運姬絕不會屬于任何人。文明觀賞,無人采撷,這是公認的規則,也已經是最公平友好的結果了。
可是,不許人打她的主意是一回事,她要自由戀愛是另一回事。
稻垣不夢這朵正東風高嶺之花,在國中三年級的那年春天,毫無預兆地違背了賞花之人的期望:她自己越過了大家共同遵守的規則和距離,垂落在一個人的肩頭——她和梶蓮在一起了。
強運姬本人自訴她暗戀青梅竹馬很久了,是她倒追的梶蓮。
消息一出,鎮上的少年們慘叫着炸開了鍋。梶蓮一下子躍居正東風鎮男孩子們的暗殺名單榜首,人人恨不能将這個悶聲幹大事的偷花賊除之而後快——可惜恨歸恨,恨得牙癢癢也沒辦法,沒人敢拿他怎麼樣,因為真要打架的話,縱觀整個正東風鎮,能在梶蓮手下占到便宜的也并不多見。
陸陸續續還是有不少不信邪的人上門找梶麻煩,不過這些少年多半豎着來的橫着擡走。梅宮的态度是聽之任之,看戲看開心了還在旁邊加油叫好;柊先看不下去了,及時介入,堪堪攔下了一批為愛自尋死路的蠢貨,被椿野評價為心慈手軟行善積德。
次數多了,強運姬也厭煩了每次和男朋友出門約會總有礙事不長眼的橫插一腳——隻是牽手散個步而已,都有人不遠不近地黏着死瞪着看,實在令她惱火。最後,她打定主意要一勞永逸地擺平這個局面。
于是,在某個火燒雲鋪滿天際的黃昏裡,東風商店街的大道上,在防風鈴剛在入口處立起來的告示牌邊,她扯住男朋友的帽衫衣領,拉下他的耳機,抽走他嘴裡的棒棒糖示威似的舔了一口,放進嘴裡一口咬碎;緊接着在衆目睽睽之下,踮起腳尖強吻了他。
梶當時在風中站成了一棵樹,唯一能做出的反應是下意識地伸手圈住稻垣的腰扶穩,讓她别太費力。琴葉和椿野先後尖叫着抄起手機定格這一幕,梅宮捶牆狂笑,大喊這到底是宣誓主權還是聲明歸屬權啊,柊異常無助,哆嗦着拉開外套掏胃藥。
那天晚些時候,豔麗無雙的少女在滿天紅霞下親吻戴耳機的少年的照片在聊天室和社交平台上廣為流傳,鎮上的男孩子們像是私底下商量好似的,發推配文風格是整齊劃一的哀莫大于心死,祝福但不尊重,下輩子再繼續追夢。
無論如何,強運姬高調的舉動無情地打碎了一票少年的美夢和妄想。那些煩人的小動作就此偃旗息鼓,雖不至于心服口服,但公認梶蓮赢得徹底——因為再刁鑽的挑刺、再強烈的不死心和暗自比較,在稻垣不夢放肆到紮眼的偏愛面前都失去了抗辯的餘力,一瞬間盡數化作齑粉。
沒失明的人都看得出,她滿心滿眼隻有梶蓮——攀折了金枝的梶讓人嫉妒,有意落花的稻垣也免不得受人埋怨。可時間一長,嫉妒和埋怨就都漸趨消散,因為愛着什麼人的稻垣比站在他人庇護下、輕蔑地睨着窺探者的時候更加動人,她的臉上不再貼着那副和煦又冷漠的面具,一舉一動都溫存可親。
可是,就在衆人都陸陸續續接受了稻垣和梶在一起的事實的時候——在交往一年後,稻垣和梶毫無征兆地分手了。
正東風鎮的男孩子們再次炸鍋。
金枝已被人折落過一次,那就意味着她并非高不可攀——每一個人都不是全無機會,下一個得到垂青的幸運兒會是誰?
然而事情發展再度不如人所願——一開始就沒機會的人永遠都沒機會。就在男孩子們暗地裡摩拳擦掌、蓄勢待發時,稻垣聲稱初戀的無疾而終令她的内心嚴重受傷,短期内都沒法重新振作,更遑論開啟下一段戀情——這種說辭狗都不信。
分手後那段時間,人人都看在眼裡,稻垣每天還是該幹什麼幹什麼,梶卻一副魂不附體離死不遠的樣子;以至于關系好的同級生開始忍不住為梶憤憤不平,斷定這個對待感情笨拙又真誠的家夥一定是被薄情寡義的強運姬狠狠玩弄了。事實如何不可考證,畢竟相關知情人士嘴都嚴得一點風不漏,隻是後來,又有一條小道消息不知道從誰那裡傳出來:在分手前夕,稻垣不明緣由重傷住院。
一時間,真相又撲朔迷離起來,各種傳聞不斷,衆說紛纭。不過很快,稻垣和梶倉促的分手事件就翻篇了——稻垣考上了東京貴族高中的特招生,她疲于來回奔波,決定搬到東京獨居,就此離開了正東風鎮。
這令一幹少年扼腕歎息——她雖然恢複了單身,他們的境況卻沒有任何改變,甚至在上下學的路上刻意制造偶遇、遠遠和她搭幾句可有可無的話的機會都沒了,多麼令人沮喪。那可是東京——燈紅酒綠、繁華如夢的二十三區啊,花花世界迷人眼,她到了那裡隻會遇到更多更優秀的男人,更不會回頭多看一眼小鎮上的少年了。
于是,有人背地裡用這樣一句話評價稻垣:少女都有兩副面孔,一副堂而皇之用來索愛,一副平白無故叫人受傷害。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年後,事态又猝不及防發生了轉變:強運姬回到了正東風鎮——着實振奮人心,可這件事一體兩面,有好有壞:好的一面是,她依舊單身;壞的一面是,她身邊跟着梶蓮,一如既往。
少年們百思不得其解。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繞了一大圈,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原點。
蘇枋那天照常在晚飯過後出門散步,路上随手做點幫小孩子取挂在樹上的風筝、告訴怒氣沖沖的老爺爺是哪個混小子的投擲球砸碎了他家窗玻璃之類的小事。
他心情還算不錯,步履也輕快,背着手晃了一路,漫無邊際地想着點有的沒的,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到了京成街的邊緣地帶。
再往前,好像就是傳說中吃人不吐骨頭的地下街了——遠遠看去,好像也挺普通的。
很正常,臭水溝上總要蓋塊木闆,人才會放心踩過去啊。蘇枋這麼想着,預備折返時緩了一下——就是這毫厘之差的猶豫,讓他目睹鐵軌邊半人高的枯黃蘆葦叢裡從無到有冒出來一個瘦削的身影。
搖蕩的蘆葦頓時将塵腥味的風揚了他滿身。蘇枋的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他快步走過去。
“稻小姐?”
稻垣吓了一跳,扭過頭來,手裡的爆珠細煙的一端明滅閃爍,幾縷煙氣騰起,徐徐勾勒她鋒利的眉眼。
她和平日裡判若兩人——準确地說,是特意從頭到腳改變了裝束。她挎了一個小背包,身上束着朋克系的短裝皮衣外套,罩住裡面的一字肩修身内搭,黑色Choker上的銀鍊子垂挂下來,壓在鎖骨上;下裝是短褲和裹腿長靴,鞋跟高得吓人;藍色挑染的長直發是假發,化了很濃的妝,鼻梁上貼了一道亮晶晶的水鑽,壓着下眼睑連綴到眼尾。
蘇枋一眼就看出來,這種近乎警戒色一樣的妝容背後有特殊的目的。強烈的攻擊性還在其次,稻垣利用眼妝、鼻影、貼鑽還有發型的遮擋,巧妙地調整了三庭五眼的視覺比例——她讓自己看起來像換了張臉,配以和平時迥然相異的裝束,不是熟人的話,眼下絕對認不出她。
至少現在的稻垣,比蘇枋還像個桀骜不馴的不良,穿着私服的蘇枋反倒像個聽話正經的乖孩子了。
最直接的證據就是,她此時此刻,瞪着一雙漆黑的眼睛驚疑不定、惴惴不安地望着蘇枋——她平時一直在用有色的隐形眼鏡改變眼球的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