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宮是個出了名的好脾氣樂天派,遭遇人生巨變後雖頹唐了一陣子,之後又恢複了原本的狀态,性格似乎更溫吞柔和了一些,對誰都是笑臉相迎,不管遇見了什麼爛人、發生了什麼爛事都自有一套極端樂觀主義的看法——他在人前發火的次數少之又少,更遑論在孩子們面前。
但稻垣為了籌措收養人提出的巨額索賠,進地下街铤而走險的那一夜,梅宮的怒火令所有人心肝俱顫。他讓設樂把孩子們都趕回房間睡覺,把稻垣提進了保育員的獨立工作間,二話不說摔上了門。柊和梶還有其他趕去地下街幫忙搶人的夥伴全都被關在外面。
工作間的門隔音效果不算差,兩個人在裡面說話稍有幾句大小聲外面也聽不見,可那晚梅宮的怒吼像悶雷一樣一陣陣炸響,間或夾雜稻垣的尖叫。
梶一下子就慌了,上前擰了擰門把手,發現上了鎖,急得提高了嗓門:“梅宮哥,你别對她太粗暴——她受不了的,梅宮哥!!”
柊摁住了梶:“梅宮那家夥什麼脾氣你不清楚嗎?他不可能對小稻動粗的。”
楠見也跟着附和。
“可是……”梶也很清楚這一點,可還是免不了着急,因為梅宮太生氣了——在座所有人都從沒見過他那個樣子。
柊歎氣:“說到底是小稻不謹慎了,她哪怕叫上人搭個手呢?自己一個人去地下街,膽子也太大了。她新年夜剛在地下街赢了一大筆錢出盡風頭,鬧出那麼大陣仗,那條街的人都見過她那張過目不忘的臉呢——這次又去,不是擺明了撕人面子嗎?
“要不是梅宮留了個心眼,一發現她人不見了就直接找過去——但凡晚一點,後果不堪設想。”
梶無話可說。
在柊的勸阻下,不再有人試圖插手這場驚天動地的兄妹吵架。在整整半個小時的激烈争吵過後,工作間的動靜漸漸弱下去。
就在大家都松一口氣的時候,裡面傳來了崩潰的哭聲。
“嘶——”柊倒抽一口冷氣。梶直接沖上去試圖破門:“稻?稻?!梅宮哥開門!你開門!!”
楠見動作最快,直接去找設樂要來了鑰匙。梶把鑰匙捅進鎖孔胡亂擰了兩圈,推門進去。
“稻!!”
梅宮一臉疲倦,懷裡抱着稻垣,貼着牆根坐着。稻垣扯着他的外套,埋在他前襟失聲痛哭,她整個人蜷縮在梅宮的臂彎裡,瘦弱的脊背有一下沒一下地發顫。
梅宮望着梶,眉眼低沉,手上輕拍稻垣的背安撫她,神情溫和又稍嫌苦澀。
“沒事了……梶,都沒事了。”
梅宮是這麼說的。
梶很難過——他曾經下定決心不再讓她流淚,可她哭得如此凄慘,那種珠沉圓折的心傷令他肝腸寸斷,猛獸的嗚咽在他心裡留下久遠的回聲。
沒人知道稻垣那個晚上經曆了什麼。
梶的巨額賠償金得到了解決,收養風波徹底平息。梅宮借設樂的名義正式對外宣布,稻垣不夢直至成年前都不會離開兒童養護設施,任何人不得越過梅宮一幹涉她的去留;養護設施也不再受理針對稻垣遞交的收養申請。
此外,還有一些細枝末節的地方也發生了變化。比如琴葉注意到,自那以後,稻垣的裙褲長度都不會短于小腿以上,女中的學生大多把制服裙改短,她卻專門去重新定做了加長款;衣服也都以素色為主,上裝一年四季都是帶領子的中長袖,和琴葉一起逛街時,露膚較多的款式再好看時尚也一律剔除,不予考慮。再比如,梅宮和稻垣商量要不要幹脆轉學回鎮上被拒絕後,柊讓梶每天負責接送稻垣去車站——他有事走不開的話也必須找人替代,總之不允許稻垣在外面落單。
梅宮和柊那一陣子在這方面的嚴防死守在外人眼裡到了有點神經質的地步,但沒人對此發表意見,稻垣也不反對。這種狀況持續到了梅宮和柊高一那年,他們統一了風鈴高中,重新梳理了組織架構,正式組建防風鈴。風鈴高中的學生和住民之間的關系在梅宮锲而不舍的努力下漸漸修複,街區的秩序也得到了維護,按理說,稻垣的人身安全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障,沒必要盯得那麼緊了,可梶一如既往跟在她身邊。
不過這種保護式的跟随似乎很快就在街區日益和平松弛的氣氛裡悄無聲息地變了味。在傾慕大名鼎鼎的強運姬的男孩子們看來,梶的存在大約可以理解為“猛獸在側,生人勿近”。
在鼓起勇氣上前搭讪的幾個男孩子看見抵達車站的梶、頓作鳥獸散之後,稻垣扶了扶額頭。她倒也不是沒考慮過認真交往一個男朋友——縱使她在書裡見識過再寬廣的天地、參透了再多的道理,也還是需要真實的生活和人情來打磨這份天賦的聰穎;她從梅宮他們那裡得到了豐沛的感情,若要付出一些,也是理所應當。
可是,她在東京讀的女校,也沒興趣專門去和大城市的男孩子結交,被他們用眼白從頭到腳挑剔——而回到正東風鎮上,身邊又有這個人寸步不離地守着,一點機會都不給啊。
“蓮,你把他們吓跑了欸。”她接過梶遞來的水,捏了捏瓶子。“是嗎。”梶沒放在心上。他倒也習慣了那些總是黏在稻垣身上的目光,不過就算有人靠近,說不了幾句也會被稻垣客客氣氣地打發走,還有些躊躇半天也不會上前——隻會眼巴巴瞪着他。
關他什麼事,莫名其妙。
這些人就跟輕飄飄飄的紙屑一樣,偶然挂到衣服上了,風一吹手一撣也就掉了,于梶而言不值得上心。
“怎麼兩三年過去了,你還是一點都不開竅。”稻垣的語氣少見地帶着哀怨。
對這沒頭沒尾的指摘,梶回了一個更加不解的眼神。
稻垣側過臉看着他:“蓮,你總是和我在一起呢——從我來到這個鎮上開始,我們就沒怎麼分開過。”
他那些國中的同期,除了佐狐,大多都談了幾任女朋友了,就他,還整天一邊心安理得牽她的手一邊什麼交代都不給。稻垣也難得苦惱,她對梶一向說不出幾句重話。
梶确實不開竅。他處理不了太過複雜的感情,絕大多數情緒和精力都投入到自我鬥争中,即便擁有了耳機和棒棒糖,梶為了馴服心中的野獸,也時時精疲力盡。
可在他失去理智把那個收養人的肋骨一根根打斷的那一天,他在稻垣微微發冷的呢喃中醒來,他發現自己被她弱不禁風的細瘦臂膀環繞,身上的血弄髒了她幹淨的白裙。
那一瞬間,梶發覺自己心中的牢籠有了松動。
倘若稻垣肯接受,就算是怪物也會心甘情願被馴養——那隻猛獸将走出牢籠,徘徊在她身邊,它會為了得到她的撫摸而溫順地抖落皮毛,搖着尾巴勾纏她的手腕。
他将不必再一個人和無邊無際的破壞欲對峙,神經繃緊,夜不能寐。
稻垣能夠拯救他。
梶不由得問:“稻會和我一直在一起嗎?”
“我憑什麼要一直和你在一起啊。”稻垣又氣又好笑,還是耐着性子給他講道理,“蓮,要是我交了男朋友,就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了。”
“稻上哪兒去交男朋友。”梶一本正經道,“男生不都和你說不上什麼話嗎?”
“你以為那是誰的責任……氣死我算了。”稻垣狠狠地翻他一個白眼。
稻垣覺得有必要讓自己的青梅竹馬趕緊認清現實,不然她自己都不敢論斷到底是她的容忍先見底,還是對他的情分先告罄——梶被要求,接下來的幾天,不必到車站接她,他們在商店街入口碰頭。
翌日,梶在商店街入口看見青梅竹馬被一票男生團團簇擁,她臉上挂笑,細聲細語地回應每一個搭話的男孩子——梶大受震撼,原來挂在衣服上的紙屑隻要她一個笑容就會融化成粘稠不已的流金蜜糖。
那種粘膩感令梶起了雞皮疙瘩。
他剛摘掉耳機,就聽見有人大膽提議:“強運姬接下來要去哪裡?要不要一起去哪裡玩?”稻垣語調溫柔:“不巧,我接下來有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