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垣和梅宮處得很好。
稻垣不夢生平喜歡跟兩種人打交道,腦子靈光的聰明人,以及言出必行、有目标又有執行力的實幹家,梅宮一屬于後者——後來的櫻遙同樣如此。
對于稻垣和梅宮私底下讨論過自己偶爾會在暴怒狀态下失去理智的這一情況,梶并不知情。當時稻垣給出的結論是神經阈值太低了,減少輸入性刺激為宜,但也拿不出标本兼治的解決辦法——她在孩子中已算得上見識廣博,但理論知識儲備再豐厚,遇到案例實踐還是免不得束手束腳,結論是暫且擱置,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把梶打暈了晾在一邊,也算某種意義上的冷處理。
柊進入這個小小的交際圈之後,倒是提出了一套簡單粗暴的方案:棒棒糖加耳機,閉口,塞聽。組合拳頗有效果,梶就此欽服,成了柊的小尾巴,跟在他屁股後面跑東跑西,聽話得要命。
稻垣和梅宮都在旁鼓掌,就是擔心梶怕不是逃不過年紀輕輕聽力受損的命運,老了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在梶跟着柊到處晃的那段時間裡,稻垣愈發深居簡出。後來梅宮實在看不下去,宣稱成長期的少女整日窩在房間裡養蘑菇簡直不像話,一點都不青春朝氣,勒令柊把梶踹過來陪人出門曬太陽。
“好久不見呀,蓮。”稻垣若無其事地翻着書,語氣淡得沒有滋味。“噢。”梶一無所覺,拿起她的外套,問她今天打算去哪裡。
“沒想好。”“去散步?”“也行,可我走不動路,好久沒出門了。”
梶當然聽不明白稻垣話裡彎彎繞,他懇切提議:“我背你。”稻垣笑笑:“你是不是有病。”
梶摸不着頭腦,不懂自己為什麼平白無故就被罵了。
稻垣漫不經心地撥弄着書頁:“蓮,你很久沒來看我了——當初不是說好經常來的嗎?”
梶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
“你是不是認識其他漂亮小女孩啦?”稻垣和和氣氣地問。梶終于沒由來打了個寒噤:“沒有,我隻是跟着柊哥……”
稻垣表示贊同:“噢,那畢竟跟着柊出去玩比較有趣,跟我待在一起太無聊了。”
“不是——”梶下意識否認,接着打了個隔愣,他發現自己也說不上來跟稻垣在一起哪裡比較有意思。
他支吾了幾句,硬着頭皮扯開話題:“我不過來的話,稻就很少出門嗎?”
稻垣手裡又翻過一頁:“基本上是這樣,偶爾會被梅或者柊強行拖出去就是了。”
“那我以後還是會常來的。”梶實在是個很有責任心的小孩。
稻垣多盯了他兩眼,合上書,沒再說什麼。
那天他們在河邊散步,梶總覺得有人在看他們。窺望的視線在空氣裡糾纏不清,有的散亂有的成團,他循着望回去的時候又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讓人很不爽。
“蓮,明年四月份,我要去白金台女中上學了。”稻垣在河岸邊撿了塊相對幹淨的地方坐下來,梶也自然而然停在她身旁。
“白金台?不在鎮上?”“嗯,在東京。”
梶感到茫然:“稻要離開這裡了嗎?”
“不會,我每天往返上學,麻煩是麻煩了一點——梅和設樂老師都不贊成我出去獨居。”“噢,那也挺好的。”
這裡面的隐藏前提和前述事實太多了,邏輯關系隐晦又複雜,梶是分辨不了的。稻垣很清楚,她也不再勉強,直接說結論:“蓮,如果你不想來見我,就不用來——别聽梅宮和柊的,你可以拒絕。”
梶皺了皺眉,天生悍猛的直覺讓他感覺這話裡有詐,他沒有出聲。稻垣也沒理他,坐了片刻吹會兒風,站起了身,撣了撣灰塵徑直往回走。
青春期的男孩子發洩精力的途經大多是外向型的消耗,打架、打電動,或是投身運動類的社團活動,不外乎如是;而女孩子大多是内爆型,會不作聲地琢磨很多有意義或沒有意義的事情,哪怕其中一大部分是集中在細節上的徒勞無益的過度消耗和糾結,但她們中的少數人确确實實借此機會第一次深入地觀照自身。
稻垣的自我觀照遠早于青春期,不妨礙她輕松參透很多問題的症結和事态轉關。而她考慮問題和看待事物的角度,梅宮和柊都鮮少理解,更遑論梶。
稍微早熟的孩子悄悄擁有替代懵懵懂懂的同齡人做決定的特權,不過稻垣顯然把這視作一種義務,或是應盡的責任。
“我們不是小孩子了,沒必要像以前那樣成天黏在一起——人總歸都有各自想做的事,不能因為過去交情好就束縛了彼此的志趣。”
她嗓音清澈,一如身側流光易逝的河水,可唇齒間的吐息清爽又幹燥。
“我們的約定就此作廢,梶蓮。”
年紀漸長,總不會滿足于隻有彼此陪伴的世界。隻要不見面的日子長了,所有深情厚誼都可以在層層盤剝後被潦草劃歸為萍水相逢。
由時間堆砌起來的感情一樣可以被時間拆解。
稻垣就這麼雲淡風輕地松了手,放梶去更大的天地裡縱馬。
梅宮百思不得其解:“小稻你啊,幹嗎這麼别扭?梶來看你,你不是很開心嗎?”
稻垣反問:“他跟着柊不是更開心嗎?”梅宮捏起了鼻子:“哇,好大醋味。”
稻垣神情淡淡,手不釋卷:“人要長大,就得審視自己,面見天地——天天跑來見我做什麼?浪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