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高中新舊兩個代際之間爆發的沖突最終止戈于六月下旬。優柔的小陽春徹底收斂聲息,早夏時節稍嫌反常的酷熱來得急,去時也匆匆,空氣日益染上青苔氣味的潮濕感,鳥雀的羽毛與店面門口的布挂簾都更顯幾分沉重。
一笑泯恩仇對高中生來說老氣得沒法想象,拳腳相向本質上也隻是争吵也無法建立溝通後的手段升級。蘇枋始終沒有高屋建瓴地看待過同代之間的這些打打鬧鬧——要像個成熟的大人那樣來思考嘛;盡管青春期少年喜歡給莽撞不過腦的行為賦予過多的含義,蘇枋也不排斥在這些團隊行動中承擔責任,和朋友們培養感情,但他多數時候隻把不良少年用熱血和高昂的語彙裝裱起來的榮譽和理想視作生活的調劑——不過他确實沒想到身邊會有人比他的觀點還要消極,乃至不屑一顧。
“讓風鈴回到從前的格局?棪堂、焚石是這麼說的?”稻垣聽蘇枋大略講了講前因後果和那一晚波瀾壯闊的集體鬥毆,率先挑刺的反而是最初的動機。
“對。”蘇枋剛應聲,她嘲弄式的抱怨就一口氣不歇地跟上了節奏:“我真心希望,高中生讀不進書又實在太閑的話,多出去打打工,哪怕去做志願服務也好,至少幹點對普羅大衆有實際貢獻的事。”
蘇枋想笑,又不得不忍住,總覺得笑出來對所有不在場的朋友們來說都很失禮——他的自律和教養總在這種沒必要的地方發揮作用。
稻垣嗤道:“我對那兩個人的看法倒也和從前一樣。焚石這個人,我的評估建議是捆起來送醫院做全套篩查,超雄、高功能自閉還是腦幹缺失,三樣至少占一樣以上,另外最好給額葉動個手術,讓他能安生回歸社會;至于棪堂,他就是缺個人每天揍他,不然他皮癢——他倆一塊兒胡鬧挺好的,别來牽累梅和櫻。”
這下蘇枋終于可以笑出聲了。
“題外話,我想聽聽稻小姐對獅子頭連的看法。”蘇枋真心好奇。“獅子頭……?”稻垣眉頭緊鎖,接着一敲手,“啊,酒吧街那群人是吧?我記得他們的團體标志是個奇醜無比的狗頭。”“……人家是叫獅子頭哦。”稻垣毫不掩飾自己淡淡的嫌棄:“怎樣都行吧——以兔耳為典型代表,那就是群精力過剩又愛鑽牛角尖的傻子,人均多動症,除了十龜,他是早衰。”
蘇枋笑得不行。笑夠了,他把話題扯回來:“稻小姐認為,烽的意圖從一開始就注定落空嗎?那天晚上,即使是我們,也一度擔心梅宮哥能不能扛得住。”
稻垣回答這個問題的角度又很另類:“如今的風鈴高中是梅宮一一手締造,但不代表拿掉梅宮一,風鈴就會一夜回到解……回到從前。”
“哦……”他試圖跟上她的思路。
稻垣阖了阖眼,表情平淡得有些難以分辨:“從混沌中建立秩序,從蒙昧中召喚理性,文明的進程是不可逆的,哪怕文字斷代典章焚盡,隻要人們一度體會過這種平靜、體面又有尊嚴的生活,就無法再輕易向倒行逆施妥協。”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稻垣和他聊天的措辭越來越複雜抽象、也更加精煉概括了。
蘇枋接口道:“就像偷吃過蜜糖的小孩會永遠記得那種滋味呢。”
稻垣滿意他的理解能力,欣然點頭:“正确的理念是火種,扔進風裡就能燃燒。梅帶來了火種,而我猜測,他大抵也已經找到能為他延續火種的風了。”
她嘴上說的是梅宮,眼裡含笑看着蘇枋,話裡的意思,指的卻是不分明卻特定存在的某個人。
她或許對櫻已有了一套看法——明明也才見過兩次面吧。
蘇枋不置可否,也跟着笑笑,權當回應。
這段時間他們沒有見過面,倒是在Line上恢複聯系。蘇枋偶爾會拿些空穴來風的由頭詢問她的想法,而稻垣往往不吝分享她的觀點。
蘇枋注意到她不是為人涼薄深沉,可能隻是單純找不到能暢談的對象。就像她自己開玩笑時說的,她跟念不了漢字、所有文字攝取都來自周刊漫畫的決戰台詞、連長一點的旁白都直接跳過的那種人實在很難深入交流。
蘇枋理解稻垣是拿他當朋友的,隻不過骨子裡還是傲慢。
好在蘇枋不怎麼介意。他擅長包容他人無傷大雅的怪癖,也深知每個人的壞毛病都有對症下藥的方法。
“梶哥那晚上傷得有點重,在醫院裡躺了幾天才出來的,稻小姐沒去探望嗎?”
蘇枋這屬于明知故問。他找楠見打聽過,從保衛戰那夜算起,直到今天下午稻垣在Line上約他去地下街,這幾天裡,稻垣一次都沒在醫院露過面,也沒去見過梶——她打定主意裝作一無所知,決不摻和防風鈴和烽的恩怨。
“梶大概率不想我去吧。”稻垣對此沒什麼反應。“咦,為什麼?”蘇枋以為自己不會得到回答。而稻垣解釋:“梶厭惡自己失去理智的樣子,也不希望我看到。”
在她嘴裡好像見死不救也無外乎一種禮貌尊重,可惜蘇枋總是在她習以為常的刻薄和輕蔑深處刨到一絲荒蕪幹燥的溫柔,浮灰一樣揚起來又落下去,稍縱即逝。
她身上依然是淺灰色的帽衫,像一片看不出厚度的雲,飄過他離去的時候,他周遭就水汽氤氲,隐隐要落雨。
素色帽衫的款式大同小異,不過她那件好像跟梶常穿的是同一個牌子,蘇枋不太确定。
他不想繼續談梶的事了。
“還沒問過稻小姐,修學旅行玩得開心嗎,聽說百花王的慣例是遊輪旅行啊?”“糟透了。”稻垣語氣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