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枋最終送稻垣進了急診。
他第一次對榆井所言“稻姐姐身體很差”,以及稻荷神社的巫女口中“怕她哪一天突然夭折”有了确切的概念。
接診的醫生在緊急處理後嚴厲呵斥了他,說怎麼能讓她做劇烈運動,萬一心肌缺血猝死了誰負責——蘇枋這才知道稻垣以前做過瓣膜修複手術,醫生原本建議直接換瓣,最後因費用高昂而作罷。
稻垣受不得勞累,更不能劇烈運動,因為她的心肺功能比常人要差不少。
蘇枋在病房裡等她轉醒,期間深刻反思了自己的大意和莽撞。其實就算一個人赤手空拳把地下街的混子全都撂倒,蘇枋也并非全然沒有把握,隻不過他優先考慮了省時省力的做法。打架不挂彩最好,不打架就能解決問題更好,蘇枋一貫不是一碰上事兒就訴諸暴力的類型,兵不血刃既是風格又是素養——可他沒想到自己的決策幾乎是把稻垣往死路上推。
而稻垣的身體狀況,但凡事先多花點心思探聽一下,摸個底,也未必就不能掌握,蘇枋不相信自己撬不開知情人的嘴。
上心了,但又沒完全上心,做事瞻前顧後半吊子,就是這種後果。蘇枋又給自己長了教訓。
蓦地,病床上的人歎出一聲歉意來:“給你添麻煩了。”
蘇枋轉過頭去看她,兩相對視一眼,他意會,起身把稻垣扶起來,往她身後墊一個枕頭:“沒有,是我草率了。”
稻垣接過他遞過來的水杯:“當時那種情況,你的判斷是正确的——事情變成這樣,各種意義上都是我的責任。”
蘇枋不置可否:“醫生說沒有大礙,但要靜養。”“嗯。”她習以為常的态度就好像早就對這些叮囑爛熟于心。
蘇枋思忖再三,做出了決定:“稻小姐,您的身體狀況實在太差了,這件事我要通知梅宮哥。”
蘇枋不是不敢替她保守秘密,可是這對其他真心關心稻垣的人來說都不公平;至少作為她半個監護人,于情于理,梅宮都必須知情。
稻垣反應很大:“不行!梅肯定會問我晚上去哪裡了。”蘇枋很冷靜地勸她:“地下街短期内肯定去不了了,稻小姐不如和梅宮哥實話實說。錢的問題都可以再想辦法,安全最重要。”稻垣咬了咬嘴唇,面露焦躁:“不行,這真的不行……”——究竟為什麼不行,到了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蘇枋眉心微蹙。他自诩是講道理的,也充分尊重稻垣,既然她拿不出站得住腳的理由來說服他,那他就堅持自己的看法:“我不會聽您的。”
“不可以!”稻垣沖口而出,繼而眨了眨眼睛,不知為何眼神躲閃,“你要是告訴梅的話,我就……”
她咬了咬牙。
“我就絕對不會再聯系你了。”
蘇枋一愣。短短兩秒的沉默,足夠他仔細咀嚼一番這話裡幽微的含義。
他旋即恍然:她察覺到了。當然了——誰還能懷揣着那點小心思瞞過她這雙眼睛?
蘇枋站了起來,退開兩步,審視她的眼睛,而後輕笑出聲,頓覺周遭一片混沌而他心裡澄明如鏡。
“呵……拿我單方面的感情來威脅我嗎——我記得之前好像表達過我的态度了吧?”
他确實還沒放棄打她的主意,但她這麼說話多少有點厚顔無恥——既然如此,蘇枋也不介意幹脆把關系搞僵。
中意一個心有所屬的人算他自己倒黴,但他還不至于沒自尊到這個地步,要把臉面送出去給人踩。
“人渣行為呢,稻垣不夢。”
蘇枋語調輕快,喉聲發涼,一句話落在地上,全無重量卻蕩起塵埃。
“稻姐姐把我當成什麼啦?隻要你勾勾手指就會對你言聽計從,那種随處可見的昏了頭的思春期高中生?”
蘇枋劃開手機,調出梅宮的聯系方式,當着稻垣的面摁下了撥通。
話剛出口,稻垣就意識到自己狗急跳牆的行為十分不妥,急忙道歉:“蘇枋,對不起——”
“道歉有用的話,這世界上就不存在這麼多令人遺憾的事情了。電話我已經撥出去了。”
她沒有阻攔他,隻是冷靜又誠懇地同他解釋,語速很快,又不卑不亢:“我不是為了結果才道歉,我是為我的行為本身道歉:是我不慎重了,沒有考慮你的心情。”
人都容易被一瞬的沖動裹挾,而像他們這樣的聰明人卻知道醒悟和補救需要多麼快才能避免錯誤在稀裡糊塗中被擴大,最後泛濫成災。
稻垣望着他的眼睛,口齒清晰,鄭重其事。
“蘇枋,我很抱歉。”
換了别人,若是讓稻垣這麼緊張在乎,甚至幾次三番主動道歉,大抵早就飄得找不着北,但蘇枋心裡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他們就算談不了戀愛,原本也有機會當一對投契的朋友;然而現在,這些退而求其次的可能性也全都刹那間湮滅在了蘇枋眸底那灣冰涼的湖泊裡,就此隐入塵煙。
“晚了。”
蘇枋安然垂眸,湖面上春風化雨,雨落成冰。電話恰好接通,他從容不迫地換了一副口吻。
“梅宮哥,我是蘇枋。能不能請您立刻到醫院來?稻垣小姐的身體出了些狀況。”
結束通話後,蘇枋一言不發地坐了回去。凝滞不動的沉寂自空氣裡析出,自帶叫人不敢輕舉妄動的尖銳棱角。
仗着别人的好感和喜愛肆意踐踏他者的感情是令蘇枋不齒的行為。要包容,要尊重,要理解,要能設身處地為人着想、與人感同身受,這是蘇枋領受的教誨,也是他一直以來踐行的教養。
蘇枋可以寬容對待稻垣那些欺瞞行徑,也承受得起她不留情面的拒絕,但這不代表她能夠說服不了他就堂而皇之地用感情反過來拿捏他——尤其是在他已經明确說過不會表白的前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