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獅子頭連沒法在這條街上自治。你們接受了春河會的幫助,就要為他們做事,這是道上辦事的規矩和道理。作為獨立團體的獅子頭連名存實亡,你們不得不成為春河會的下線,勢必改變以往的運行模式乃至組織架構,十龜,你确定要這麼做嗎?”
十龜的神色變得凝重,口吻倒是頭一回斬釘截鐵:“這不行。”
稻垣像是等着他這句話似的:“那麼,還有第二個辦法。”
一股似有似無的血腥氣在她唇齒間彌漫開來。
“抓替死鬼。”
她提了個方案,櫻聽得頭皮發麻喉嚨發幹。他發現她沒騙他,棪堂也沒有說謊:稻垣不夢心髒,手黑,更可怕的是絕不是隻有臉能看;她算計别人信手拈來,為人刻薄,毫不掩飾自己的攻擊性,頭顱高昂的樣子不可一世又意氣風發。櫻更加不能理解這樣智識豐足的人何以在萬籁俱寂的雨窗下囿于一具不斷向内塌縮的靈魂。
“十龜,這一步要搏,誰決策誰擔責,我隻提供建議——獅子頭連的總長是兔耳,你要替他拍闆嗎?”
十龜下颌緊了緊,思量了很久,末了低頭道:“拜托你了。”
稻垣的心态顯然沒那麼沉重,當斷則斷的架勢好似砍瓜切菜那般輕松又利落:“好,既然你這麼說,這事我就接管了,等我安排吧。”
忽然間,一道雀躍得自帶明媚感的嗓音沖來,略顯蠻橫地撞破了天橋下私密又陰濕的談話。
“稻姐姐!稻——姐——姐!”
兔耳山蹦蹦跳跳跑過來,一閃身就繞過十龜和櫻切進來,蹿到了稻垣近前,伸手環住她腰身抱了個滿懷。
“你怎麼過來了!也不跟我說一聲!好久沒見稻姐姐啦!”
稻垣被他胳膊勒得窒息:“兔耳——太緊了我難受……”
櫻有點沉不住氣了:“喂——!松手啊兔耳山!她都說了她難受了!”十龜無奈地提住兔耳山的夾克後領,試圖把他扯開:“丁子——稻垣吃不消你這樣啊,快放手。”
兔耳山聽話地放松了臂彎,但還是黏在稻垣身上。稻垣面露困擾,可似乎也習慣了,終究沒有推開他:“好久不見,兔耳。”
她沒有解釋自己和櫻出現在這裡的前因後果,那是十龜的工作範疇。而兔耳山也不在意瑣碎的細節,他隻關注自己感興趣的部分,剩下的——反正十龜會幫他兜底。
“稻姐姐什麼時候才肯到我們這裡來嘛!防風鈴的大金主,又聰明又漂亮,我也想要!”兔耳山抱住稻垣的胳膊正大光明地撒嬌,“阿龜,我們去跟阿梅商量商量好不好,把稻姐姐要過來!”
十龜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櫻當場震怒。
“喂!”櫻攥住稻垣的胳膊,一把将她從兔耳山臂膀裡撕出來,拉到身後藏好,“你當着我的面撬我們的人啊!也太不把我當回事了吧?!”
“欸——阿櫻小氣鬼!”“你腦袋有問題吧不準觊觎她!”
兔耳山眼珠子一轉,雙臂高舉:“不服我們打一架嘛,誰赢了稻姐姐就跟誰走!”櫻一聽立馬撸袖子:“好啊!正合我意!!”
“櫻——丁子——别胡鬧,趕緊住手。”最後還是十龜一手一個把兩個看不對眼就頂牛的少年掰開了。
大雨如湍流疾墜,來得恰逢其時。稻垣和櫻借機告辭,出門前她帶了兩把傘,可以慢慢走回去,不必着急。
他問稻垣幹嗎要插手獅子頭連的事,稻垣反問難道他不希望她幫十龜這個忙。櫻辯解那肯定不是那麼回事,隻是十龜為什麼非得找她來摻和不良團體之間的糾紛——甚至不排除涉黑的可能性,明明她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
稻垣反唇相譏,說那又如何,她誰也打不過,獅子頭連不還眼巴巴地指望她幫他們解決這個麻煩。
櫻覺得稻垣可以拒絕,畢竟這事太危險了——縱使她有勇有謀,也沒有非得介入不可的理由。稻垣察覺到不對勁,仔細咀嚼了一下,終于領會了櫻的真正意圖——他不是話裡有話,他就是别扭。
櫻是在關心她的安全問題。她輕聲笑了。
“櫻,你不會真的以為,我被叫成‘梅宮一背後的女人’,隻是因為我有錢吧?”
稻垣望着櫻那張擰巴的臉,感覺他明顯是想反問“呃難道還有别的理由”。
“商店街是梅的王國領,他不是那種好征戰的君主,他隻想圈塊地、種種菜,讓每個人都過上平靜舒适的日子,閑得沒事就呼朋引伴出來吃飯——可是,這樣的生活不是平白無故就能得到、什麼都不做就能維持下去的。
“櫻是不是很好奇我和獅子頭連怎麼會有交情?是我有意接近他們的,之前就想方設法賣過他們一些人情——你們可以看誰不順眼說動手就動手,可我必須和他們搞好關系才行。
“這一帶治安這麼差,幫派團體整天惹事,防風鈴隻想守住商店街這塊地皮,不代表其他勢力也抱有相同的想法——獅子頭連這不就被盯上了?梅如果想不斷擴張勢力範圍,讓防風鈴接管整座城鎮,那麼遠交近攻就是必須采取的策略,我第一個就要搞垮兔耳和十龜,變着法找他們麻煩,讓他們不得安甯;可惜梅不想,那麼四鄰和睦就是最緊要的長期目标,所以我必須要保住獅子頭連的地盤和勢力,酒吧街和商店街相連,他們是我們的盟友,也是屏障,麻煩來了,讓他們沖在前面擋着。”
稻垣的長篇大論實在算不上通俗易懂,對櫻這種國文課本的短文都看不下去半頁的人來說,要理解意思更是勉強。櫻聽得雲裡霧裡,勉強反刍了一番,試圖歸納總結:“所以你的意思是……獅子頭連不出事,防風鈴就能輕松些。”
“對,你還算有點腦子嘛。”“别趁機罵我!”
所以,稻垣總是一個人在思考這麼多事。櫻陷入沉思。她考慮的從來不會局限于眼前和表面,故而她的目光會這般深邃而具有驚人的穿透力。
那面泛着灰藍色光芒的雨窗又模模糊糊地浮現在她的臉上,成為一方遙遠而不可窺探的隐喻。
雨聲浩蕩無垠,再度令櫻堕入無言。
稻垣偏過頭來,冷硬嚴肅的表情放松了一些,櫻感受到她鮮少流露的寬容和耐心,籠罩着他的目光充滿遙遠而難言的懷戀。
“櫻,别擔心,我為梅所做的,以後蘇枋、榆他們也會為你做的。
“我說過,你這樣的孩子,一定會得到很多珍惜、很多愛的,所以——”
在她柔和舒展的歎息裡,櫻的心就這麼毫無預兆地跌入暴雨,滴滴答答,徹底濕透。
“不要有什麼負擔,就這麼往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