棪堂哉真鬥和稻垣不夢結下梁子,實屬理所當然——焚石矢的保姆和梅宮一的軍師能締結得了什麼友善和平的關系嗎?打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啊,簡直天方夜譚。
棪堂從知曉稻垣這個人的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對他們之間尚未發生過的一切做出了預設:這是遠比宿敵死對頭還要不坦蕩,如惡瘡一般潰爛發臭、令人惡心的關系——硬要給一個定義的話,那就是同類吧。
棪堂認為,他和稻垣一樣,都是為了讓烈火燃燒,而不惜将自己填入爐膛的薪柴。
第一次和她接觸時,她還小——不單指年歲,是說氣質還未徹底完成蛻變,面龐稚嫩、手腳都纖細,情緒也還多有外露,闆着臉故作成熟的樣子看起來也鮮活靈動,給人的印象就是如此:幼弱可欺,天生美麗,狡黠又伶俐。
他輕輕松松抓住了稻垣,皮肉像紙,骨頭像瓷,稍微用力就能把腕關節捏得粉碎——這樣一個脆弱得用指腹輕輕撚一下都會留下皺痕的小女孩,卻懷揣尖銳傷人的智慧和能奈我何的野心,喜歡佯裝赤手空拳的樣子,引人上鈎後又冷不丁捅出一刀。那時的稻垣還沒有那麼能忍會藏,一舉一動都在冷漠中隐現鋒利——否則棪堂也不會挨了她一記撩陰腳隻是躺了幾天就恢複如常;若是全然沒有一點防備,他早在兩年前就永遠失去在女人面前擡起頭來的勇氣了。
棪堂當時捂着下三路,冷汗直下,痛得差點窒息,擡頭望着她俏麗又乖張的臉,咬牙切齒也不由自主地松弛,變成陰陽怪氣笑嘻嘻:“你……你這種惡毒的小姑娘居然是梅宮的妹妹——真是意想不到啊。”
“你這種空有肌肉沒頭腦的蠢貨是梅的敵人我倒是一點都不意外。”她毫不遲疑地反擊。牙尖嘴利的德性倒像是梅宮慣出來的——棪堂琢磨了一下,這話不對勁,好像把他和梅宮一塊兒罵了。
稻垣渾然不覺,随手把碎發撥到耳後,也沒有補刀或是趁火打劫的意圖,看都不往地下看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棪堂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像鬣狗嗅一塊生骨肉似的細細咂摸着,倏然間被橫空迸發的一星火光燎着了。他意識到,稻垣不全然是他的同類,她不是供梅宮燃燒的薪柴——
她是燭火。梅宮的高溫會熔斷前方一切阻礙,而她這一豆微弱的光芒,用以照亮背後的行迹。
十四歲的稻垣和棪堂第一次照面,對他沒有一丁點好臉色,但好歹留下一句還算客氣的話——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人不能隻看眼前路,不顧身後身。”
棪堂心想,初次見面就用撩陰腳招呼他——這做人的一線是算留了還是沒留?
他估計稻垣多半是客套客套,日後怕是難再相見。
沒多久,風鈴内戰落下帷幕,棪堂和焚石帶着烽出走;那年年末,他聽說稻垣和她心愛的初戀男友分手,來年要搬去東京——看吧,果然不留一線就不必再見面。棪堂認為這樣挺好,以後萬一再碰上,他也能理直氣壯不做人了。
他沒能如願。
又過一年,稻垣十五歲。那一整年她都在東京沒有回來過,直到新年——梅宮在兒童養護設施算半個大家長,他說新年大家必須要一起吃飯。他定下了規矩,稻垣再怎麼推脫也不可能推掉新年的這一回相聚。
一年的最後一日,用以告别、用以重啟的這一日,她踏着傍晚紛飛的薄雪回來了。
當時棪堂正混迹KEEL,到處收保護費,日常坑蒙拐騙發展下線——純粹是日子無趣找點樂子,順道看看能不能發現點好苗子培養一下,意在幫焚石養狼。
他跟着KEEL的流氓們打車站一帶經過時,遠遠望見了獨自從東京回到鎮上過新年的稻垣不夢。她穿厚重的駝色大衣,圍巾下是一張披霜帶雪的臉,疲勞、懶倦、苦苦跋涉,無處可逃又不知所往,甚至能從久别重逢中萃取得來的也唯有痛苦。
聯想起之前聽說她和梶蓮分手——棪堂覺得自己也是瘋了,那一瞬間他冒出的第一個想法竟是:青春少女不如喪家寡婦。
原來那一星燭火,是風雨飄搖、将熄未熄時最為動人。
棪堂目不轉睛地盯着稻垣那恹恹的樣子,自己也不理解怎麼會覺得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樣美得一擊斃命,叫人毫無招架之力。
他不由得想,若是到了終末,吹熄她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這個念頭甫一露頭,他的心跳頓時炙熱如火燒。
簡直不敢想——那得多爽啊。
時過境遷,這種想法仍然沒有熄滅。
他眼見着稻垣施施然起身,扭頭沖佐狐招招手:“佐狐,麻煩你,幫我找個稍微寬敞點的地方清場。”
“你要做什麼?”佐狐皺眉。
她指了指棪堂,假惺惺得過了頭,以至于表面看上去反而充滿真情實感:“跟我的這位朋友說兩句悄悄話。”
棪堂從未想過要從稻垣的身上得到什麼——還是那句話,焚石矢的保姆和梅宮一的軍師說得好聽是定位一緻,說難聽點就是設定撞車了,屬于同類競品。
正主鬥了兩個大回合難分高下——前陣子烽試圖複辟,最後還是在梅宮的拉拉扯扯下勉強答應有空坐下來一起吃飯開談心局了;既然如此,棪堂和稻垣自然也沒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但他确實沒有額外高看過她。
反正愛情是盲目的。盲目的人自信起來那可就更盲目了。
稻垣問他這般糾纏,到底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棪堂大驚失色,急忙辯解,天大的誤會,他可不想睡她。
他就是想看看她究竟藏了些什麼。
她是憑什麼如此驕傲、橫行霸道、在背後玩弄人心,又是如何被打敗,在新舊交替之際的新年夜初雪中露出那樣破敗的臉,任憑薄雪蓄滿她的眉睫。
“哦,你就是想了解了解我呗。”她蹲在他跟前,輕佻地揪了揪他額前海藻一樣彎曲的頭發。
“是啊,我早看上你了。”棪堂皮笑肉不笑,嘲諷她自戀,又不得不承認他就是中意她這一點。
“行啊。我給你看點别人沒看過的。”她的口吻像在施舍路邊搖尾乞憐的流浪狗,“看過了,就别再纏着我了,你真記恨我踹你那一腳?不至于吧,太小氣了。”
“那你害怕什麼?你這麼厲害,還怕我算計你?”
她搖搖頭:“我不怕你算計我。可你算計我,難保不會有人為我受傷,這很麻煩——我總歸沒有神通廣大到那個地步,能時時刻刻看顧好所有人。”
她在點他剛才險些廢掉佐狐一條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