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風放下水桶:“救命之恩……我便多付些房錢吧,昨夜我傳書叫人送來,一會就到。”
這麼着急?池夏心裡砰砰直跳,不自覺問出口:“你要走?”
柳風不知怎地聽錯了意思,向她确認:“嗯?你要我走?”
二人相視,神色複雜,又異口同聲地解釋。
池夏:“我不是趕你走……”
柳風:“我還走不了……”
柳風這才明白自己誤會,他這副病身子,眼鼻口心都不中用。
“嗤——”池夏笑出聲:“是我誤會了,你這傷确實不能遠行,但你也别誤會,我不是訛你房費的意思。”
柳風看她甚不在意的模樣,心中某一處空落落的,但還好她視财如命,他能給:“是,絕不還價。”
他說得大方,可一直等到未時,也不見他的人來送錢。
還好池夏後來沒找過他。
原是一直在屋裡忙活,先是給池慕去信,問他字條的内容;又是一遍遍回憶秦氏這些年大大小小的事情,再把對太子淺薄的了解也寫下,尋找可下手之處,以及……
信!阿姐的信。
她從前沒多留意,隻在上面看自己想知道的,現在想想,阿姐不僅介紹京中女眷,偶爾也品論太子,指點朝堂。
其中定藏着信息,她得再讀一遍,起念便決定動身回府,拉開房門——
“你怎麼在這裡?”又是柳風。
“噢,我來是想說,”柳風面上有幾分扭捏:“我的人還未到,房錢可否拖延?”
池夏還當多大的事兒呢,滿口答應:“急什麼,你又跑不掉。”說完快步往馬廄走。
“你要走?”柳風着急追上問道,像是心愛之物被她偷了一般。
池夏聞聲,心裡有跟繩子被扯住,不由收了腳步,看他在遠處沒追上來的樣子,好像很吃力,想去扶最終也沒邁出腳步,提聲答:“嗯,趁城門沒關,得回去一趟。”
沒想到上午柳風還不想走,下午她便要走了,看來他們是注定要分開的。
“澤蘭的醫術比我精湛,你可放心于他,”池夏帶着疏離的笑容,不管柳風看不看得清:“房錢是我玩笑的,你這樣複雜的病症,一莊子的人都想搶着來診治,他們感謝你還差不多。”
想着以後不複相見了,池夏叮囑:“平日裡好生補着,出門要帶金瘡藥,加了麝香的那種,萬事小心。”
麝香。
曾經有個少女,拿到上好的金瘡藥,聞到麝香味兒,眼神都亮了,整個人散發着奪目的光芒。真是初生牛犢,意氣風華。
柳風回過神來,池夏已上了馬,雙腿輕踢馬肚,留下一句“保重”,頭也不回地遠去。
他并非沒見過女子騎馬,偏偏她的背影飒爽不羁,更像天地中的逍遙客,與那四方城格格不入。
倩影和馬蹄聲消散,柳風扶着自己殘破的身軀,慢慢挪回客房,夕陽灑進他的房門時,心裡還在想,她應該進城了吧?
太子今日開始準備春耕,肯定管不着她,一個閨閣女子能有什麼要緊的事,八成是厭煩于他,又不好趕一個病人走,才自行離去。
柳風就這麼看着窗花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偏移,天地即将迎來黑暗,而他,也該重新歸于黑暗了。
“柳風。”突然一道刺目的光晃了他的眼睛。
夕陽還會升起嗎?
他猛地轉身,夕陽餘晖刺得他眯起眼。待看清人影,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亮色。
“你……”他的聲音哽在喉嚨裡。
夕陽殘血,池夏胳膊上那道血痕在暮色中格外刺目,他瞳孔驟縮,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受傷了?”
“不是我的血。”池夏搖頭,指向庭院地上那件烏衣:“這衣服,與你那日穿的烏衣相似,出現在霸陵原上,我見可疑,帶回來由你辨認。”
柳風的手指觸到衣領處的繡紋時,猛地一顫。那是他親手為老五挑選的花樣——一柄淬毒短刀,象征着那小子神出鬼沒的身手。
如今這件衣袍空空蕩蕩地攤在地上,像一隻被抽離靈魂的軀殼。
“是我兄弟。”柳風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撫過衣襟上一道淩厲的刀痕,指節發白:“這一刀本該落在我身上。”
池夏看着他顫抖的指尖,忽然明白晨間那場對話中,他為何執意要等“送錢的人”。原來不是什麼仆從,而是生死與共的兄弟。
這一刻的柳風,與晨井邊那個刻意保持距離的病人判若兩人。
“你要報仇。”這不是疑問。
柳風轉頭看她,眸中翻湧的情緒讓池夏心頭一顫。
晨間那個虛弱克制的病人消失了,此刻跪在地上的,分明是一頭壓抑着怒火的困獸。
“我會查清是誰下的手。”池夏深知自己将來要做的事,京中之人,定能查出來。
柳風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别插手!”力道大得讓她吃痛,“這潭水比你想象的深。”
暮色下,兩人呼吸交錯。
池夏看着他眼底的血絲,似乎明白他燒掉字條的原因——那些隐藏在“查清長姐死因”背後的危險,與此刻的血腥氣如出一轍。
“我已經在渾水裡了。”她輕聲道,掙開他的鉗制,“從救你那刻起。”
夜風驟起,樹葉沙沙作響。
柳風的手懸在半空,最終緩緩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