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神宗内,有一道遮天蔽日的「天幕結界」,堅不可摧、牢不可破,是宗門裡諸多防護陣法中的主軸。
但這道天幕也讓整個宗門沉沒于夜色。
一年到頭見不到寸縷日光,全無黑夜白天之分。隻有那高懸天上的星辰月,能在這片山崖曠野中點染微光。
也是因此,常有其他仙門的人覺得十方神宗詭異陰恻,畢竟就連魔域内都常能有幾分光亮,十方神宗卻經年一片寂黑,着實讓人感到壓抑。
當然,也有不少修士不認同這說法。
十方神宗内外門弟子近千人,每日提燈照月,擡頭是銀河星漢,低頭是燈火萬千,誠然一派令人為之心驚的美景,又談何壓抑呢?
把事務交代好,莫子占一踏入宗門地界,就下意識往藏歲小築的方向去,邊走手上還不帶歇息地寫起了傳訊符令,想像往常一樣,提前告知師尊一聲,自己從外邊回來了。
符令寫到一半,他腳下的步子便停了,好一會才猛地合掌,将符令掐碎。
力氣稍不留神大了些,指甲嵌入掌心皮肉中,帶來一陣戳痛。
莫子占呆立了好一會,步子才硬拐了個彎,轉入一條兩側挂滿各式燈籠的廊道,從中随意取下一盞雕花燈,對其施下點火訣,待燈芯處燭火乍起,才捧着燈籠往深處緩步走去。
受天幕的限制,十方神宗内不允許動用傳送法陣,禦物飛行又太大動幹戈,容易碰倒東西,故而無論去哪裡,基本都隻能用走。
以往莫子占要去堂學,總要走上個兩炷香,來回就是半個時辰。
後來,堂學内容漸顯簡單,遠不及師尊的講學,他就開始不樂意去了,原本尋常的半個時辰路程也愈發惹他厭,有一次下學回藏歲小築,好不容易走上石階,忍不住嘀咕:“這走着也太費勁了,不知道師尊是不是就是因為懶得走動,才成日悶在書房裡的。”
不承想當時許聽瀾就在院中,且還把他這抱怨給聽全了,真就回了他一聲“嗯”,不帶遮掩地認下了這一揣測。
過後許聽瀾又好生查了一番堂學的課業,才與他說:“堂學若不想去,便不去了。 ”
莫子占一笑,想着事,不知不覺就已經走完了這條極長的廊道。
廊道末端通往十方神宗地界的正中,那有一座被近千層磚石階台托起的小殿,因方位正對帝星,故題名「紫微」,是宗主“春來仙尊”代舟的居所。
這十年間,莫子占從未見過代舟踏出紫微殿。
哪怕仙魔戰起,她也一直坐鎮于後方。平常有任何需要與她面談的事務,都得像現在這樣,規矩地抱着燈一步步地走上這階台。
聽聞鋪了九百九十九階,所幸此處與藏歲小築的不同,并非天然形成,所以相對來說要平整許多,也好走許多。
不過一會,莫子占就已停在殿前的踏道上,迎面是一道繪着禁锢陣法的重鎖,讓他每回都覺得這紫微殿不像尋常居所,盛滿了莊嚴,倒更像個囚籠。
對莫子占而言,想解開這重鎖并不難,隻是誰也不會閑着去做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規矩地開口道:“弟子啟明,求見宗主。”
不多時,重鎖處便傳出機扣咬合的咔吱聲,大門随之敞開。
入目先是一座足有三人高的渾天儀,其正對的中心位置坐着一人,一身寬袍大袖,長裙拖地,能将長塌掩蓋住一半有餘,手扶在左側桌案擺着的一組龜甲上,每片龜甲皆有完全相同的斷紋,顯現出罕見的吉兆。
這人便是代舟,她面容枯老,霜雪滿頭,很難想象,若論壽元,她其實隻比許聽瀾年長十來歲。
殿内還有位劍修,身後橫背着一把與人等高的巨劍,高梳着發髻,看上去頗為英氣,乃長鳴劍山的現任掌門,劍豪萬銜青。
莫子占分别行禮,起身時聽代舟問道:“牙山城之事我已知曉,那黑咒确為妖主長霾所留,其餘的我自有打算……不知啟明來此,可還有旁事?”
代舟顯然不想多說長霾的事,莫子占入門不過十年,即便因許聽瀾而輩分驟升,也還是不被允許摻和進這些仙尊的事裡去。
從來都隻是個局外人。
他垂眸,緩聲道:“弟子是來請罪的。”
“請罪?”代舟有些意外。
“弟子于牙山城東的陶齒村,閹了一凡人。”
瞬間,紫微殿陷入了一片寂靜。
“哇哦。”一旁的萬銜青眉頭一挑,忍不住感歎出聲打破了此間靜谧,而後被代舟瞪了眼,又趕緊閉上了嘴巴。
代舟:“‘從水奄聲’的那個‘淹’?”
莫子占:“‘門字半包’的那個。”
代舟頗為頭疼地捏了捏睛明穴。
她掌管十方神宗三百年,弟子出門辦事把凡人或者妖物給打了,甚至殺了,都還算常見,但論把人給閹了的……确實是頭一回。
别說是人,就連小貓小狗也不見得有閹過。
她問:“為何如此,是不小心錯手傷人?還是……”
莫子占:“故意的。”
代舟:……
從前星玄與她商讨宗門事宜時,曾提過,說“子占處事張狂”,聽得她甚是不解。
畢竟她對眼前人的印象其實還停留在十年前,當時的莫子占還是個過分膽小木讷的小少年,完全與“張狂”二字沾染不上關系。
但連日來的好幾樁事,颠覆了她的這一認識。
隻能說,知徒莫若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