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避免弟子們在天幕下不知晝夜寒暑,故而前人曾在十方神宗的多個地方設下“晨火”。每當晨星高挂,晨火顯現如同日升時,光霧自東而來。
窺春洞内亦設有晨火。
眼邊耀起火光,像把尖利的刀,劃破了莫子占空妄的夢境。
他下意識彎了彎指節,似乎是在尋找着什麼,而後指腹壓在那冰涼的肌膚上,才稍稍安定下來。
眼霧随着夢醒被一點點清掃殆盡,莫子占動作溫柔又虔誠地将許聽瀾的手捧到眼前,稍稍松開,指腹自那手心的紋路擦過,讓其正對着自己,指尖一一對應上,最後以他能使出的最快速度,往側邊一移,将許聽瀾的掌心整個扣住。
“抓住師尊了!”
莫子占開朗地一笑。
他如昨夜般跪在冰棺邊上,扣着許聽瀾的手,俯身向前,卻不再止于擁抱,而是另一手撐在許聽瀾的腰側,往那淨白的額上頗為珍重地吻了一下。
似是不夠,他又移身向下,明色錦布擦在下方的素衣面上,融合着兩身的溫度。又在那緊閉的眼眸上輕吻了一下。
還是不夠……他又一路往下,停在那薄唇上方,癡癡地彎起嘴角,淩在與那唇齒不過一寸的距離。
他額上的陰陽魚飾敲在許聽瀾的臉側,話語間帶着些許天真爛漫:“晨安。”
然而這一吻卻終究沒能落下。
莫子占斂去笑容,重新站直回身子,慢慢松開了手。
對待師長,應當敬而重之。
他一直是這麼被教誨的。
仿照着先前扣住許聽瀾的動作,莫子占雙手交握,催動昨夜在自個身上刻下的靜心符令,強行清空思緒,好令自己無知無覺,無思無想,一如當初在血泉般,成為一個隻聽從指令的傀儡。
今日便是許聽瀾的招魂儀式。
人死七魄先散,七魄再離。所謂招魂,則是趁亡者魂魄離散前将其召回,先取一縷魂息,再以幡為引,替逝者指引黃泉路。
取下的那縷魂息,會送去登天台,以此一盞往生燈,燈火長明,意味着魂魄還在黃泉徘徊;而燈火熄滅,就說明魂魄已輪回轉世,不再故人。
然而莫子占去過好幾次登天台,每一盞往生燈都火光通明,未見有熄滅的,就像一座座長存的無字碑,其中有一盞,燃了足足有上千年,也不知為何而流連。
莫子占合上眼,平順好呼吸,收拾妥帖一切後,才轉身往洞外走去。
許聽瀾的墓室位于窺春洞後的冰川,是在這幾天用術法臨時搭建起來的,雖匆忙,卻不簡陋,非要挑毛病的話,那便是墓室中央的彩繪正面人像,可以說畫得跟許聽瀾本人沒有任何關系。
而這幅人像卻由歸元畫派技藝最高的賞山大師畫的。
歸元畫派的祖師原是位出身鄉野的散修,一生傾心筆墨丹青,感悟其間真意,以畫入道,自創了點墨顯靈的仙法。
歸元畫派仙君所作的墨畫總含靈性,墓相不比别的,因擔心描摹太過細緻,會生邪祟,所以他們歸整出一套可用在所有人身上的繪像,挑揀着用。
反正棺椁一蓋,再不見天日,究竟長何模樣也都無所謂。
許是因為莫子占盯着那肅穆得不知何人的畫像太久,賞山大師開口:“可有不妥?”
“并無。”所有人都如此處置,他自然說不出不妥。
“我隻是在想,既然人死身滅,魂歸荼蘼,不再如故,又為何要執着這些畫像器物、碑銘篆刻?百般書寫,萬般言語,亡故之人分明都看不見、聽不得……”
就像他在窺春洞中,再如何聲聲質問,許聽瀾也給不了他回應。
賞山大師搖頭:“總說墓室為亡者而造,不僅是逝者面具,可以一展其過往,還可以讓招魂歸來的魂靈再看一眼,好讓他們記住仙人也是人,我等從凡俗來,自當回凡俗去。”
“但以小道看,一切陳列,所塗所畫,皆因牽挂,皆為了未亡之人。”
“未亡之人……嗎?”
好叫人讨厭的一個詞。
莫子占的長睫輕顫,沉默了許久,才起念,想上前改幾筆,好歹讓這畫與許聽瀾攀上點關系。
隻是他不善畫技,最後隻道:“我可否在其上添一筆?”
賞山大師:“請。”
莫子占平日寫字、握筆看着虛浮,但落筆卻有着連帶他自己都意外的端正有力。
此刻亦然,他這一筆落得太重,準确地點在他清晨吻過的地方,在畫相中留下一個顯而易見的黑點,倒是變得與許聽瀾更不像了。
連許聽瀾自己都不知曉,在他左眼眼角臨近下睫根處,有顆顔色極淺的小痣,須得離得很近,去細細觀察,才能發現。
他明裡暗裡看過許聽瀾太多次,所以清楚。
看着自己點下的這一筆,莫子占又想笑了,可是連日來笑得太多,唇角抽搐了幾下,居然有點勾不起來。隻好作罷,木着一張臉,孤身走出墓室。
即使師弟辭世,代舟也未從紫薇殿出來,許聽瀾在宗門内又無其他長輩,也沒有更為親近的人,故而這主持招魂儀式這一擔子隻能退而求其次,再次落到莫子占這位親傳弟子頭上。
依舊穿着一身鮮色,持着幢幡走在最前頭,身後是一路用術法引來的棺木,場面看着頗為壯大,且不知所謂。
或許是在擔心,往後會有人利用仙尊的屍首做點什麼,所以這棺木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安魂咒,棺外也設了結界,與許聽瀾的屍身一同埋入大地,直到其徹底輪回轉世。
死人并不值得他去惦念,那轉世成的活人呢……
一個生魂轉世需要多長的歲月?書上并沒有說,也不知他往後能不能見到許聽瀾的轉世。
反正他是全無飛升途可言的。畢竟天道又不是吃幹飯的,怎可能放他一位魔子白日飛升?這不是鬧笑話嗎?
不過,即使不能飛升,終有命盡時,無論是身為仙,還是魔,他的壽元應當還是會比凡人更長久些的。或許有朝一日,還真能再見到許聽瀾,隻不過那時他應當就不叫這名了,性子可能也會變得不一樣,樣子也不全然相同,終歸不再是故人,沒有意義。
腦中思緒翻飛,莫子占不由低笑。
想太多了,或許不等許聽瀾轉世,他就已經死了。
可能是修行不夠,無法再吐納靈力維持壽元而死;更可能是被旁人發現他皮底下的污穢,而後用雷霆仙術擊得灰飛煙滅;又或者他體内的魔氣徹底與仙骨撕裂,爆體而亡……莫子占想過太多了,總不覺得自己往後會落個好下場。
作為殘生種,從誕生起就是用來犧牲的。
所以他得先一步,但凡感覺快死了,就去将許聽瀾的墳頭給鑿開,快些動作把自己也給埋進去,一了百了,這木頭内裡足夠寬敞,他一塊躺進去也是擠得下的。
既然生能同寝,死也該同茔。
他們從前就共居在藏歲小築,歸了凡塵也當宿于一室,合情合理。反正是許聽瀾先死的,也輪不到他不同意。
周遭從五湖四海而來的仙君衆多,但好在他們都不會去用那搜心邪法,故而并不知曉,那位向來被誇說“尊師重道”的仙尊首徒,此時滿腦子都是這等欺師滅祖的想法,隻看得見,莫子占止步于中位,一闆一眼地揚聲誦讀起他親手寫下的悼詞。
“星玄無上仙尊,大道之極,縱魂不歸兮,可聽生者長願,護十方安甯……”
說來也矛盾,明明要亡者歸于凡塵,可悼詞上卻還是舍不掉那點仙緣。
從前莫子占嘴上向來隻喜歡喊許聽瀾為“師尊”。
因他是許聽瀾唯一的徒弟,隻有他可以喊這個稱呼,仿佛這如世外真神一般的師尊,是獨屬他一人的。
縱使不願意承認,但他确實很享受這種獨一無二的感覺。
心底裡,他也喜歡直呼“許聽瀾”“聽瀾”。
剔除掉所有師徒關系帶來的敬重,就這麼直白地呼喚這個人本身,好成全些許他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思。
他唯一讨厭的,是同其他人一樣,恭恭敬敬地喊許聽瀾為“星玄仙尊”。
“星玄仙尊”這一名頭,對于一切魔物而言,都是個殺符,是個警告,是作為殘生種的他要接近的目标,夾雜着算計,是遙不可及,是不可觸犯。
然而在招魂儀式下,縱使再如何讨厭,他也别無選擇,隻能規矩地在衆人面前輕喚“星玄仙尊”。
莫子占高擎長幡,任其在風中肆意翻飛,頗為生疏地結出剛學的招魂術印。
雖無法言語,但這會是他最後一次看見許聽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