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被這一遭吓得魂都飛了,再也不敢靠近那口塘,隻能請來一位道士,希望能平息這場無妄之災。”
莫子占平日裡說一句話本就能有八百個小動作,安生了沒一會就又開始有些耐不住,往前蠕動了兩下,用自己身上厚重的“繭”去蹭許聽瀾那身輕薄的“羽翼”。
“那道士圍着塘邊轉悠了好幾圈,最後讓人找來一根古老的犀角,在上面細細繪上咒文,随後點燃,‘嗖’的一聲扔進了塘裡。隻見火光入水不熄,照亮了塘底的黑暗,映出一群面目猙獰、皮膚潰爛的人形怪物!張牙舞爪地,嘴裡全是不甘的哀号。”
“原來呀,”莫子占聲音稍稍壓低了幾分,試圖渲染出點恐怖氣氛來,完全沒考慮到自己現下這一整個包子樣,隻會讓人覺得可愛,語氣誇張道,“塘中怪異,皆是城中惡徒所為!”
“那惡徒因垂涎一人美貌,想加以豪奪,卻在對方奮力抵抗中失手将其殺害。他怕事情敗露,就一不做二不休地用一沉重的犀角捆着那人的腳,将其沉入水底,其魂魄不得安息,變成了煞鬼,日日哭泣。”
說着莫子占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猶如呢喃:“‘怪’者,‘恠’也,可解作‘心在’,一切怪異落于人心,被掩藏在深塘下,難見天日,唯有犀角燃起的瞬間,能讓人洞悉其底隐秘……”
後來,莫子占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教會許聽瀾講故事,反正他确實是自己把自己給哄睡了。
第二日醒來,他人是徹底好全了,抱着被子發了一會愣,才發現床側還留着壓痕,上有餘溫,顯然師尊其實離開沒多久。
“所謂‘心有靈犀一點通’,既能貫通心意,自然也就能貫通假象。”莫子占輕道,手上閑不住地撫了撫十七的魚尾。
“你是說先前那個貓面手上拿着的犀角?”金多寶問道。
莫子占回道:“沒錯,而且依我看,那其實并非犀,而是兕。”
「兕」乃兇獸。雖與犀牛一樣都長得像牛,且全身黝黑,但兕隻有一隻獨角,身體顔色也略微發青,角上有明顯的靈紋[1],與莫子欽先前所描述的神犀一緻。既然如此,那角器自然會比尋常犀角更具神通。
“但那玩意不是被你毀了嗎?”一直沉默的桑裡忽然開口諷道。
“沒關系呀,”莫子占歪頭一笑,“竺以方才說了,隻要把那些人的脊骨敲出來重新組建成角器的模樣,就可暫且替代兕角。”
“這不行吧!他們雖然讨厭,但,但怎麼說也是活生生的人……”
莫子欽當即跳了起來,全身發着抖,但還是挪了挪步子,試圖擋在前邊,又不敢對視,隻能不停地把頭往上下左右扭去,樣子看着蠢得不行。
“開玩笑的, ”莫子占被逗得一笑,從芥子中将那本該被他所毀的犀角取出,他垂眸又将其内裡的黑咒記了一遍,道,“這點偷龍轉鳳的伎倆又不難。”
然而縱使手握兕角,也當先找出靈脈所在,才能施術離開。此間所有的靈力痕迹都被有意掩蓋了起來,這麼大一座城池,等他們按部就班地找出來,或許神魂就會先一步被蠶食殆盡了。
但這點阻礙對于莫子占來說無足輕重。
他擡首觀天,捧着兕角站定在他先前布下星陣的「心」宿位。
或許是因為設下此象的人極其熟知他所長,将所有方位都打亂,同時各處的布局以及那實沈上神的說法,都在刻意誤導他,要以西方白虎七宿為陣。
但許聽瀾曾教導過他:所見或實,或虛,唯有天上星辰,亘古不變。
仰者觀象于天,俯者觀法于地。莫子占遠觀星相,依照北鬥所指,能知天地骨坐東南而朝西北,雖四下不感有風,但姜家轎子上的簾與飄旗卻都能無風而動,順其風向推算,就能定餘下星位。
“破。”
他額上的挂飾因其走動而叮鈴作響,一聲落下,兕角内的黑咒在火中逐漸化為紅影,仿若在其間點染出生機。
假象中靈法在這一瞬褪開,與此同時,不遠處那幾個刍夫與陪子總算徹底清明了神智,随着睜眼的動作,他們的面容相比起先前似乎要變得成熟了些許。
容貌快速成長的場景正巧落到莫子欽眼中,令他隻覺驚悚,他呆立在原地,直到一聲凄慘的叫喚把他的魂給召了回來。
紅衣刍夫擡眸往莫子欽的方向望去,眼中驚恐比之更甚,猛地起身想要向前邊跑來,卻被轎子的橫木給絆到地上去,吃了好重一記疼。
可他顯然不想就此放棄,跌跌撞撞地往前爬,顫抖着呢喃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害了……你……”
莫子欽眼眶一紅,怒意上蔓,剛想開口說點什麼,就發現紅衣刍夫看着的人其實并不是他。
他順着視線往後看去,眼睛倏忽瞪得極大,大半日下來,他還是第一次徹底看清這位白衣修士的臉,千頭萬緒忽上湧,唇齒不自覺漏出一聲:“子……占。”
忽然聽見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正專心施法的莫子占下意識視線一偏,視線與莫子欽相對。
然而來不及細究,忽而一陣鈴聲在耳邊響起,雄偉的天地骨在烈焰光輝中潰散,重新拼合成一片嶙峋怪石。
假像徹底分崩離析,莫子占雙眼張合間,已然想起先前被假象所刻意藏匿的全部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