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罷,幾道飛鳥狀的黑影就從莫子占的身側閃過,竄入了莫府各處。把各個角落的人全都給趕了出來。
有三兩負責掃灑的下人,也有去端甜湯的步爺爺和林芳落。
帝鸠殺人從來都不需要理由,那些人尖叫逃跑的樣子,極大程度地取悅了它,于是手一擺,如同殘暴不仁的帝王般,降下一場不容拒絕的屠殺。
這場景莫子占并不陌生,半月前他浸在周公池時就已看過很多遍,多得讓他生出一種近乎荒唐的麻木,縱使眼前一片血肉模糊,縱使耳邊慘叫不絕,他的心跳也趨近于一種卑劣的平緩。
但顯然,他的軀體并沒有他的這份平靜,所有理智在第一道黑影穿透一人的胸膛時被徹底撕碎,顧不上威脅,失聲叫喊着:“ 住手! 給我住手!”
“你們人間有句話我很喜歡,說……”
莫子占看見方才還在與他說笑的步爺爺甚至還未能跑出廊道,就摔倒在了地上,被掠過的黑影反複削刮着背上的好肉,也一點點地侵蝕他心底的麻木。
不,不可以。
莫子占全身抖得厲害,眼前布滿血色,想要掙紮,可身為凡人的他,能做的一切在魔君眼中都不過是蚍蜉撼樹。他甚至連手都無法擡起,耳邊僅餘下帝鸠尖銳的嗓音。
“過剛易折,窮善成……惡。”
這話被扭作一聲聲凄婉的唱詞,反複在他耳中吟誦,侵蝕着他的理智。
剛強易折理難違,窮善扭曲成惡章。回首望作繭自縛,魂斷夢散各一方。一詞一句向他強調,無須存善念,否則禍事會來侵。是因為他多管閑事,累及了自身,累及……至親。
那位本該雍容娴雅的婦人就被黑影勒住脖頸,發不出太大的聲音,隻能嘶啞着嗓子,嘗試着用口型去傳遞她滿心的舐犢之情。
占兒,快……跑。
活……下去。
下一刻,還在溫柔抱着他的婦人被勒下了頭顱。
“啊——啊啊啊!”
刹那間,他感覺自己當真成了“莫子占”,所以才會覺得現下遭逢的所有事是那麼的可憎。
他聽見自己在尖聲嘶吼,同奏的還有帝鸠那帶有因興奮而起戰栗的聲音:“你看,都怪你,他們全都死了。”
怪我,都怪我,惹禍的是我,該死的是我才對,放開他們……
不,不對,那不是我。
這一個念頭是莫子占能抓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他嘗試着将自己的神思抽離,告誡着自己,這不過是軀體所留存的記憶而已,和身為魔物的他沒有關系。
然而這根稻草不過是海上浮萍,根本無法抵抗心底那悲恸的浪潮,不過一瞬就被掀得底朝天。
淚水氤氲了眼前的一切,隻隐隐顯現出那婦人的容顔。明明方才還是那樣的生動,雖面帶病容,但舉手投足間卻頗有世家風範。哪怕對她僅有短短幾瞬的記憶,莫子占都能感受到,她是一個頂好頂好的人。
這樣的人臉不應當這麼髒,不應當被鮮血浸染。
莫子占想要彎下身去給阿娘擦擦,可身後魔君的指爪嵌入他脖頸,讓他連做出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成了一種奢望,隻能任由那婦人的微弱話語,如同詛咒般緊緊勒在他的神識深處。
活下去。
要怎麼才能活下來。
莫子占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貪生怕死的家夥,雖然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貪這個生,又為何要怕這個死,隻是固執地想要存活在這世間,哪怕面前的皆是煉獄。
可他現在卻似乎有答案了。
他得想辦法活下去。可他應該怎麼做?他應該活下來嗎?
仿佛是在為他解答一般,他目不能及的身後又多了一道聲音,尖澀得令人印象深刻,語氣帶着些許着急:“我瞞不了祂太久,這會該離開了。”
“真掃興。”帝鸠不滿道。
“這回不掃你興,一旦被祂察覺,下一回可能連我都要被驅逐。”
天柱無目,在祂身側侍奉千年的竺以能找到辦法蒙蔽祂,可時間卻不見得有多長。
那聲音的主人往前走了幾步,最先投入莫子占眼簾的,是一對碩大的鹿角,上邊布着跳動的青筋,看着莫名讓人感覺寒毛直立。可鹿角底下的一張臉卻頗為神性,仿若憐憫衆生的神人。
是竺以。
合着它的腳步,帝鸠目光移向廊道上那躺着的老者,悠然道:“要走,也得先處理幹淨。”
莫子占也跟着偏了偏腦袋,目光定格在那位已毫無生氣的老者身上。老者頹然倒卧在廊道之上,背部微微拱起,宛若一座小小的山丘,一隻手無力地壓在身下,仿佛在竭力捂住什麼。在他身側,還半露着一塊桃色衣角,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似是帶着刻意放輕的呼吸。
“您可不可以饒了我,我不想死,求您不要處理我。”莫子占猛地開口。
他眼底一片空白,耳中盡是嗡鳴聲,聽不清自己到底在說什麼,或者說,不願意聽清:“隻要您不殺我,我什麼都可以做,您先前不就是為了抓人嗎?”
帝鸠眯起眼輪,饒有興味道:“什麼都可以?”
“……是,隻要您開口。”
“我喜歡能幫我做事的乖孩子,你看那老頭。”
帝鸠卻一下鉗住莫子占的臉,逼着他望向步爺爺的屍首:“他下面護着的人還活着,我不喜歡太多活人。”
“我殺了他,你就不殺我。”莫子占搶話道。
所有情緒都被抽離得一幹二淨,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流出,濡濕了莫子占的唇齒,鹹澀占據了他的口腔,最終化成了難以忍受的苦澀。隻不過平時賣乖賣多了,讓他多少掌握一些演繹的技巧,模樣看上去既驚懼又懦弱,唯獨把最真實的悲傷給掩藏了起來。
“好啊。”帝鸠“寬宏大量”道。
它笑了兩聲,一個響指的功夫,手上就多出了一柄長劍,帶着令人驚恐的寒意,将其放入莫子占右手:“你直接從那老頭背後往下刺一劍,刺到底,刺穿底下那人的心髒,這樣我就饒了你的命,帶着你離開。這劍很鋒利,你能做到的,不要讓本尊失望。”
莫子占未有動作,竺以便催促道:“沒時間了。”
帝鸠倒是不慌不忙:“這種親友相殘的戲碼多好玩,不玩完可惜。”
“可是……”這小子動作太慢了。
不等竺以說完,莫子占已然站直了身,原本被緊緊攥在手心的石令被摔落在地上,他握着冰涼的劍柄,一步步往廊道的方向走去。
“算了,我先結印。”竺以知道自己拗不過帝鸠的惡趣味,擡頭朝天地骨的方向望去,兀自開始畫起了離開此處的術印,“印成後給你十個數的時間。”
十個數。
莫子占的呼吸很重,走的每一步都放得很慢,走一步就要抖上一陣,甚至會抖得有些拿不穩當,劍刃不住地晃出光暈,可又在帝鸠即将發作之前重新直起身,繼續磨蹭着往前走去。
等他走到步爺爺跟前時,竺以的印法已然成型。
原本和藹可親的老者已然隻剩灰白,心口被黑影啄出一個血洞,強烈的血腥臭味讓莫子占想作嘔,可眼下沒有任何人會體諒他的感受,有的隻是敦促。
十。
竺以扭過頭,看着莫子占頗為磨蹭的動作,頗為不滿:“來不及了。”
九。
“他要下不了手就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