廂房的門被猛地撞開,有人闖了進來。與此同時,一聲“哐當”,血漬通過小刀的橋碰附着在了地上。
潔白的脖頸多了一道指節寬的血口,一路往下點綴出一條鮮紅的綢帶。
莫子占佝偻着身,低垂着頭,坐在床榻邊緣,安靜地宛若造像,全身盡是灰敗之氣。
“莫小仙長?莫啟明?你……”
那人方想走近兩步,原本靜默的莫子占倏忽擡起了頭,瞳孔顔色深得似含陰氣,面無表情地比出了一個口形:出去。
來人是個看着很面生的人,樣貌說不上有多驚人的好看,但也算得上清秀,面容和善近人,沒有一絲尖酸氣。但打扮還是維持着先前的市井樣,通過聲音可以依稀判斷出,這人就是以“金多寶”這一假名在靈寶集藏匿多年的步弦聲。
步弦聲沒有理會他這話,反倒往裡又大邁了幾步,望着那還在不斷往下滲血的血口,眉頭擰成一塊,質問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莫子占一臉漠然,平靜地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隻瞥了眼地上的刀刃,寫道:「試刀」
“有你這樣往自己身上試的嗎!”步弦聲瞧了眼小刀上的刻紋,他雖然不大懂術咒,但也能知曉上面的咒印是沖着要人命去的。
剛才在客棧外頭,他被難得一臉凝重的司徒摘英抓住,說莫子占的氣息不太對勁,像是犯了魔念,讓他快去瞧瞧。原本他還不大信的,結果一瞧居然還真給瞧出大問題來了。
步弦聲低聲罵了一句,“我看你是瘋了!”
瘋了嗎?
莫子占垂眸,沒有太大的反應,兀自擡手抹散快要浸染衣領的血柱。
“是不是那個叫竺以的鹿人和你亂說了些什麼?”步弦聲即使換了個儒雅樣貌,但還是改不了他那一口碎嘴皮子,“它就一入了魔的妖物,說話定是挑揀着戳人心窩子去的,就是想讓人亂,聽進去可就中了它詭計了,你這平日裡明明像全身都長了心眼似的,怎麼這會開始犯糊塗了?”
“仲呂仙君也是的,怎麼就由着你聽它亂說?這樣,我給你奏一曲,替你平複一下心念?”
風雨坊以樂為兵,以曲鎮魂。
坊中樂師的一手鎮曲,邪魔聽之,會頭疼欲裂,先前的竺以便是如此,就連身為魔君的帝鸠也無法完全抵擋;而修士或凡人聽之,則能清明神識,平靜内息。
之前在假象,他也奇怪過,為何他對步弦聲的鎮曲全無感覺,現在倒是明悟了,也該弄明白一些事了……
沒等步弦聲把琵琶掏出,莫子占一臉“無須你來”,從手邊的盆栽那扯了片葉子,放到嘴邊先一步吹出了調子。
雖音色比不上琵琶,曲調也頗為青澀,但音壓得極準,就連其中靈法定律也契合得極好,多少能稱得上還原了鎮曲的大概。
步弦聲一臉見了鬼地問:“我那鎮曲你就聽幾遍就會了?”
莫子占搖頭,回答:「照葫蘆畫瓢」
記住先前聽到的調子,像往日拆解星陣般,反推出其中靈律,對他來說不是難事,尤其十方神宗本就有「律方」,他多少通一點樂理,從前還沒少在許聽瀾身邊吹彈,希望能借此得到誇獎。
“有夠離譜的。”步弦聲看向莫子占的視線有些複雜。
心底說不羨慕絕對是假的,哪個正兒八經的修士看見這天資能不羨慕。心中不由感歎,幸好莫子占是星玄仙尊帶大的,他都不敢想若換成别的,一個不小心帶莫子占走上歪路,得是多大的禍患。
步弦聲心裡嘀咕着,一擡頭發現莫子占正略帶探究地看着他,并關心起了一個他從未深交過的人:「桑裡呢」
“他……”步弦聲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莫子占低頭,從芥子裡摸出一塊黑色的石頭,要比他腰間的魂石小上一整圈,色澤也更為溫潤,呈玉狀,是步弦聲先前在假象扔給他的。
他将這黑玉夾在手心,又寫了句:「他死了」
不過不是前幾日,早在步弦聲撿到桑裡之前,這個苦命的小孩就已經先一步命喪黃泉了。
「我們看見的那個人是誰」
見步弦聲不說話,莫子占繼續寫:「是無霾」
桑裡是從假象出來後徹底不見蹤影的,而無霾是在實象破開後才出現的。而黑玉傳出的聲響,同樣是在離開假象後中斷,又在他離開實象後再度以一種重音的形式出現的,且在無霾以姜大少爺的面目示人之前,他一直能隐約聽到水聲。而所有聲音,都在帝鸠與無霾逃離後徹底消失了。
這些天莫子占試了很多次,都無法再從這黑玉裡聽見聲音,再加上那日帝鸠對無霾的質問,不難推敲出這一結果來。
步弦聲突然有點後悔闖進來不走了,但又清楚哪怕這會不被問,也遲早會被揪着問個清楚明白的。他撓了撓腦袋,最後還是洩了氣,嘀咕了一句:“我就說瞞不過你那徒弟的吧。”
他拖了張凳子,坐到莫子占邊上,開口道:“是無霾。它想了個法子,侵吞與他命脈相連的人魂,來給自己湊齊了除臭肺魄以外的三魂七魄,以此來拟作人息,徹底掩蓋它身上的妖氣。但畢竟是個陰損法子,我猜它應該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換一次皮。”
步弦聲剛遇到他的時候,它正換成了桑裡的皮,握着小刀的手在顫抖并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興奮。若當時步弦聲沒多管閑事,死的也不會是桑裡,而是那收屍戶的一家老小,以及附近看熱鬧的百姓。
而現在,桑裡的皮用到頭了,它才換上了姜大少爺的。
無霾不可能無緣無故去幫帝鸠的,所以那些婚祭啥的,并非僅僅是些吓唬人的把戲,而是在制造與他命脈相連的人。
可為什麼要除臭肺魄以外?臭肺魄關乎五感,分明是人息的關鍵所在。
難不成是無霾本身就擁有最為合适,也無須替換的臭肺魄?
“我一開始真以為他就是個普通孩子,但星玄仙尊第一回見到他就發現了。”步弦聲歎聲道。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當時桑裡确實一見許聽瀾就躲起來,而許聽瀾也曾讓他别與桑裡有太多來往,說的理由還是極其敷衍的:“性格不合,無須深交。”
許聽瀾并不擅長哄騙人的勾當。但再怎麼生硬蹩腳,他對上許聽瀾,隻會腦袋一蒙就是聽話,以至于還真會被這糊弄過去。
“我現在有點記不清當時的心情了,怎麼說也是養了一年的孩子了,突然就變成了是敵非友的妖主,哪能說接受就接受的,”步弦聲捂住眼,道,“可不接受又能怎的。”
“星玄仙尊當時看出我的猶豫,說要是我願意,桑裡可以繼續留在我這。”
“當然,不是單純的留着,那日過後我送了桑裡一枚腰佩,是顆白玉,與你手中的黑玉是一對子母玉。”
“隻要雙方不為陣法結界所阻隔,通過母玉就能聽見子玉三尺内的話音,”步弦聲盯着那塊黑色的玉石,怔怔道,“星玄仙尊有他需要從無霾那得知的事,也正好有需要桑裡‘無意中’去得知的事,我樂意去幫他。”
莫子占眉頭一動,寫道:「抄本」
“……對,就是那玩意。”步弦聲應道。
“那上邊可不止養蓮妙方和天地骨的傳說,還有……關于奪舍醒魂,以及宇宙鈴的事。”
難怪這書沒見在藏歲小築裡放過,反倒先擱到三無齋去了,原來本來就是沖着無霾,甚至說是帝鸠去的。
“宇宙鈴……是我父母帶去風雨坊的。”如莫子占所料,步弦聲開口道。
“這玩意失傳好幾百年了,不知怎的成了我家祖宅的鎮宅石,我八歲那年,鬧了旱,活不大下去了,于是我娘歪心思一起,就挖了這對鈴铛出來,作為束脩,把我送到當時路過我家鄉的教習隊去,”說着,他低頭笑了,“話雖如此,宇宙鈴終歸是石鈴的模樣,一開始人家還瞧不上呢,也沒人知道這居然是有大神通的玩意。要不是當時師父他剛好也在,我就得被人給趕到街上去了。”
“後來我拜師入風雨坊,漸漸地也就忘了石鈴的事,直到那日坊内出了大變故,從師父手中得到了宇鈴,而當時好巧不巧,我偷拿了師父的琵琶去小堂那試彈,于是便帶着藏在裡頭的宙鈴一塊逃過了一劫。”
步弦聲并不想仔細回憶當初所見的慘狀,簡要道:“我回到坊中時,師父他挺着最後一口氣,與我說是他起了貪,想借這神物來助自己得道飛升,沒老實處置它們,而是暗地裡多方打聽起喚醒宇宙鈴的辦法,結果釀成了禍事,先把帝鸠給引過來了……最後,他讓我想辦法把宙鈴還給星玄仙尊。”
「為何是還」莫子占寫道。
“不知道,師父與我說的确确實實是‘還’。還說帝鸠已經知道了,宇宙鈴的唯一解法,在星玄仙尊身上。”
這些話,步弦聲自然也有一五一十地與許聽瀾說過,許聽瀾當時對這一說法未置一詞,也沒有責怪步弦聲抑或是大樂師,隻沉默着将宙鈴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