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鈴失竊畢竟是件大事,不能叫太多人知曉,所以隻能委屈步弦聲窩在靈寶集裡避風頭,一避就是十多年。
“然後,好像是三年多前吧,星玄仙尊獨自來到三無齋。”難得沒帶他那跟屁蟲一樣的徒弟。
“他開門見山地與我說,他要教帝鸠開啟宇鈴之法。”
步弦聲還記得,他當時靠着櫃架,聞言全身一抖,驚得差點把三無齋那些值錢寶貝全都給砸了,眼裡寫滿了“為什麼”。
與之相同,莫子占也下意識地用口型問了句:為什麼。
“因為你身上的魔氣,”步弦聲磨着後槽牙,道,“宣前輩鑽研許久,發現你們身上的魔氣本來就沒有解法一說。帝鸠施法時隻想着該如何讓魔氣與你們的命脈纏繞得更緊,根本沒留一點退路。”
“而且,估計早就知道了你與星玄仙尊會有所牽連,所以你身上的魔氣還要更為特别一點,是與這魂石相聯系的。但凡星玄仙尊敢直接毀掉魂石,那必定會把你也給……”
把我也給毀了。莫子占心道。
在靈寶集,宣心也提到過這件事。而且同樣是三年前,許聽瀾曾傳信給宣心,說他對驅魔之法已有頭緒。
既無退路,又何來頭緒?既無退路,那他現在又為何尋不到魔息?
步弦聲沒留意到莫子占的失神,繼續道:“好在星玄仙尊說帝鸠不曾留,那便由他來創一條退路。”
“他創了一個陣式,看着像是複生那麼一回事,但因結合古淵特殊的星象,他又在術式裡藏了好些個缺漏,所以實際上壓根無法如帝鸠所願那般運行下去,反倒可以借由你與他的師徒契,利用宇鈴和帝鸠替你去掉了與魂石的聯系。”
宇鈴作為神物,至純至清,催發時容不得一絲魔氣,尤其是作為術引的莫子占本身。這一點許聽瀾也提前通過那抄本以及其他途徑,告訴給了帝鸠,讓莫子占成為帝鸠達成其目的必不可少的一環,保證在帝鸠對莫子占起真正的殺心之前,可以借此來徹底斬斷莫子占身上魔氣對其的操控。
隻是若是讓帝鸠知道此陣是許聽瀾所創,必定會起疑心,所以須得找着另一人去創這一陣勢。
步弦聲道:“他把這陣送給了一個人,姓柳,叫柳不事。”
莫子占最開始見到關于這一複生陣式的描述,便是來自許聽瀾書架上一本出自“柳”姓劍修的手稿。
顯然,許聽瀾沒打算讓他對此番事态全無準備,故而暗地裡安排了許多,好讓他在面對突發狀況時,能多出一分早已學過的底氣。
不周城的這些事,說到底就是許聽瀾設的一個局。因為風雨坊那檔子事,讓那所謂的命鎖随時有被開啟的可能,于是就幹脆借此在帝鸠面前造了一出謠,讓帝鸠去搭成這麼一座戲台。
最後,再由步弦聲誘使扮演桑裡的無霾來将他引過去,步弦聲說許聽瀾能養活韫竜地蓮是他的功勞,也不過是他信口開河來哄騙莫子占的理由,為的全都是能把這出戲給唱完。
一切都與他這幾日所想的相契合。猜想被一點點證實,可眼下莫子占心底卻掀不起哪怕一絲的感動,隻覺得到無盡的疲憊與……怨怼。
他并不想承許聽瀾的恩情,這對于他來說太重了,重得他幾乎無法喘息。
莫子占自己也沒發現,又或者是發現了也抽不出心力去理會。他面色依舊平和得不似尋常,藏在枕下的手卻在不斷地顫抖,與他那越發急促的呼吸相配。
“那人前些天跟着宣前輩一塊來不周城了,但你應該沒見着他,他按以前的輩分來說,是萬前輩的……”
步弦聲話沒說完,一道溫和的男聲便插了進來,将他的話給打斷了:“那東西不是跟我一塊來的,不要亂說。”
“宣前輩怎麼也來了。”步弦聲問。
宣心一樣不客氣,尚未經得允許,便徑直往裡走,回道:“摘英怕你勸不住他,便把我也給央來了,順道給他檢查一下傷勢。”
步弦聲納了悶了,發現端倪的是司徒摘英,他在外頭喊了一通人,怎麼自個不去勸勸。随後忽然才反應過來,當時司徒摘英的劍雖然是打算刺向帝鸠的,可最後的結果就是,他是連帶着洛落也一塊給捅了。
在這一前提下,他來見莫子占,說不準反倒弄巧成拙,反倒把人給氣出個好歹,還是不來的好。
宣心看向莫子占脖頸上的血口,皺起眉,很是不滿道:“你要想自殘,也等身體好一點,要不你就劃幹脆點。雖說一般沒受傷也不會見着我,但每次見面,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樣,有點太晦氣了。”
莫子占意外地歪了歪頭,從前見宣心都是一副悲憫溫和的模樣,從來沒有像這般嘴巴淬毒過。
雖說醫者是會看不慣人自殘,但他并不是認為宣心這氣是沖着他的。估計是估計剛在外頭才被别的人氣過一輪,嘴裡塞了炮仗,才會一見他就被點燃。
不過即便嘴上不饒人,宣心給他看傷的動作卻依舊輕柔,視線從小刀和傷口來回看了好幾眼,又仔細号了脈。其實剛到不周城時,宣心就已經為莫子占看過了,隻是當時更關注的是他身上的傷及啞症,對他體内的魔氣隻是粗略一過,在确定他無性命之憂後,自顧自嘀咕了一句“原來是這樣頭緒,真是的”。
“你這幾日覺着有頭疼嗎?”
莫子占搖頭。
“與命脈相連的部分已經徹底解開了,但還留有一線,困在你後脖的這個地方,影響到了奭靈,就這幾日的情況看,這玩意不會蔓延,但也不會自行消去,這估計就是星玄想托我解決的。”
“但現在還要更棘手一些,你有些走火入……”宣心最後一個字沒說出來,對上莫子占冰冷的視線。他歎了一口氣,道,“别這樣瞪着我,我吃不消。被蒙在鼓裡的不止你一個,我也是剛剛才從不事那知道這些。說是為了騙過帝鸠,所以這事不能讓太多人知道。”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身為醫者,我是站在你這邊的,不贊成他們這樣瞞着你,畢竟,一下子給你太多刺激,對修士的心魂可不好。”
“得瞞的,”步弦聲不合時宜地開口。
他迎上莫子占移到他身上的視線,神色嚴肅,問道:“啟明,如果讓你提前知道這一切你會怎麼做?”
會怎麼做麼?
莫子占想過這個問題,且想了不止一次。
他眼睫動了動,沉默了片刻,尚且未能擡手去寫下心底的答案,他的答案就被步弦聲先一步說了出來:“星玄仙尊他說,你會想盡辦法,毀了這計劃。”
“我其實一直覺得星玄仙尊對你有些好過頭了,為你甚至不惜冒這樣的險,難以理解……可事情都這樣了,的不管怎麼樣,為了他,你怎麼說都得好好的,”步弦聲語重心長地勸道,“星玄仙尊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你,給你鋪好了路,留下的天材地寶也足夠供養你修得大成,等這事過去了,一切都會好的。”
這話雖然是從步弦聲嘴裡說出來的,但莫子占總覺得許聽瀾應當也說過類似的話,要比這更為簡練,語氣也更為平淡,像一句再尋常不過的囑托,而不是什麼生死别離。
許聽瀾很了解莫子占的性子,卻不了解,他在莫子占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原本步弦聲想把莫子占的小刀給扣了,可看着他那陰沉的臉,終究不太敢,最後留下一句“好好休息”的囑咐,便跟着宣心一塊,離開了這廂房。
“你赢不了我的。”人一走幹淨,“莫子占”就以一種極其歡快的語調論述道。
他依舊笑容明媚,卻被劃開一道淌過半個身體的痕,幾乎要将其劈成兩半,被劃開的邊緣呈現出霧狀,仿佛下一刻就會徹底散掉。
心魔一旦産生,與修者便是雙生的關系。
從此前方僅有三條路,不是堕落成魔,就是歸于凡塵,極少數者能勘破大霧,借此得道而成,但那必不可能是修為尚淺,心性不定的莫子占可成的,所以他隻有兩種選擇。
“去死,或是成魔,你要選後者麼?”
說完的下一刻,葉片就紮入了“莫子占”的左眼,徹底将他姣好的面容破壞殆盡。
莫子占擰了擰手腕,緩慢起身将地上的小刀撿起來,望着上頭已經幹涸的血迹,也勾了笑,無聲地扔下一句:
我不可能入魔。
畢竟,他最恨的,就是魔。
也不可能死。
雖然不過是短暫的記憶,但莫子占清楚記得,阿娘說,他得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師尊也說,望……吾徒子占,能幸福快樂,好好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