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憐呀。
帝鸠其實并不清楚癡行過往的一切,它隻知道,這位因異化而出的武神做了無數它想做的事,殺了數不清的仙神,所行之處皆有凡人的悲哭,這樣的存在讓它敬仰、向往、迷戀。
“你想吃了我。”癡行注意到了帝鸠的視線,也一下讀懂了它心中所想。
帝鸠受癡行的庇護,自然是會被衆仙視為癡行的黨羽,修者兇惡,殘暴不仁,招呼到它身上的招式沒有丁點溫良可言,所以它受了很重的傷,它需要吃點什麼,來溫補它的魔軀。
應着癡行這話,帝鸠低頭就在對方的胳膊上咬下了一塊肉。
它感覺到自己的眼眶在發酸,大顆眼淚濕潤了它整張臉,有的還落入了口中,與它剛咬下來的血肉交彙,神情卻像個極其忠心的奴仆,反複地念叨道:“我會替你報仇的,我會把那些修士和凡人都給殺了,給你報仇雪恨……”
“不用,”癡行平靜地拒絕道,“你隻要,把我的骨……帶回去兄長那。”
帝鸠并未答應,也抽不出心思去答應,就在它吞下那血肉的瞬間,癡行肉身上殘存的神力盡數糅入了它魔丹之内。它貪婪地再度張開血口,想要咬下更多,動作一如此刻。
當時癡行并沒有阻止帝鸠吞食自己,可現下卻猝不及防地擡手,一下擒住了帝鸠的後脖,順勢将它甩飛了出去。
“你沒有把我帶回去。”癡行站起身,冷聲道。
不止是沒帶回去,帝鸠甚至沒來得及将癡行完全吞吃,那些仙神就已經追了上來。帝鸠不認為自己應該為了個死人而搭上自己。
“我給你報仇了,我殺了那麼多修士,反複折磨他們,”帝鸠站穩了身,盯着癡行的身影,癡癡地笑了起來,“我都是為了給你報仇。”
它的眼輪朝前一定,蒙上了一層怒色:“可你呢! 你居然害我!”
最初百年,帝鸠嘗到了偷飲瓊漿的美好滋味。每當月華漫過烏羽,其下消化了神肉的魔軀便泛起金紋,将一切化作滋養魔種的甘霖。
唯有它自己知曉,其實它最開始的魔軀并非像現今這般扭曲,每逢朔月它的翅骨都會生長出帶倒刺的結晶,可它并不厭惡這一轉變,翅骨生長結晶時的脆響,是修為魔功得到圓滿的前奏。
正是因為吞食了癡行,讓它原本一隻小小的鸠也能偷得機會,盤踞一方成為魔君之一。
然而好景不長,癡行的神肉與它深纏在一起,雖說哺育了它的魔軀,但也讓癡行的煞念深埋進它的魔丹之内,随着時日的增長,在不斷撕咬它的魔脈。
癡行在報複它。
正因此,帝鸠不得不隔三岔五地就到雲璃城,利用它最為痛恨的仙神所布下的除煞陣,來消減癡行對它魔脈的侵害。
可這樣并不夠,帝鸠發現,它的心髒與魂石深處的神心逐漸同步。癡行獨留在人間的魂石在逐漸死去,它……也被連累得在逐漸死去。
它不甘心。
所以它需要将魂石弄活,隻有魂石活了,它才能活。
癡行平靜地仿佛帝鸠所說的一切都與他無關:“我不需要複仇,我隻想……”
“你需要!不,是他,他需要的,你又不是他……”帝鸠再度向前,尖利的指爪不帶任何留情地襲向癡行,“你又怎麼知道他需要什麼?”
然而就在毒爪将要刺破其胸膛的前一刻停了下來,它咬牙切齒道:“你不過是莫子占那小子做出來的假象。”
所謂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先前帝鸠百般布置,讓他困于假象,那現在他也還給帝鸠一道假象,這很公平。
莫子占垂眸看着象中帝鸠的窘況,眼尾溢出幾分戲谑。
但凡構建假象,都需有其核心來構建象所呈現出來的“現實”。
不周城假象的核心為竺以,而眼下,莫子占所選用的核心并非旁物,正是帝鸠心心念念的那個,與之命脈相連的魂石。
雖說用這種無主無識之物設象,會有諸如無法控制幻象所呈現出來的畫面,無法對入象者多加限制,以及此象會更容易被破解等問題。
但沒關系,莫子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帝鸠頂受着強行逼出竺以妖丹所受到的反噬,勉力撕開了這道假象。
癡行的身體如鏡子般破碎在它面前,刺目的天光從裂痕處争先恐後地闖入。帝鸠被假象困住的這段時間裡,夜幕已然褪去,它不再身處在雲璃城的酒肆前,而是落入了郊外的山林深處。
四處有高大的新木環繞,仿佛一道天然的迷陣,将他們徹底與雲璃城的熱鬧喧嘩阻隔開來。
雲璃城内的百姓太多,尤其眼下正值天龍祈,若是帝鸠在其間發起瘋來,難免會殃及池魚。許聽瀾心慈,總不樂意看見他為了自己的事,而禍及與之不相幹的凡人的,所以他特地将假象的入口落在罕有人迹的此處。
“惡人自有惡人磨,這故事我還挺喜歡的。”狐狸的聲音響起。
莫子占歪坐在懸于半空的藤椅上,唇角抿着笑,半擡眼皮,望向還未徹底恢複神智的帝鸠,不帶客氣地評價起了他在假象中看見的一切。
身上的血口在他原本淨白的衣袍上染出一片深紅,可他卻不顯疑似狼狽,反倒透露出勝券在握的自如來。
聽到這一聲,帝鸠驟然一凝神,幾乎是本能地擡爪朝莫子占擊去。
藤椅被摧為木碎,可原本坐于其上的人卻不見了蹤影。
有白茫從帝鸠眼前掠過,它連忙轉身,莫子占已然雙指并合比出一道請神訣,悠然地落定在了它身後一丈遠。而其肩上的傀儡也被長着碩大白尾的心月狐所取代。
心月狐半張着口,端莊地吞吐出能惑心智的靈霧來,萦繞在帝鸠周圍,引得它心下一陣煩躁。
帝鸠還想再次攻向莫子占,然而底下東方蒼龍七宿的星陣乍現,碩大的龍爪瞬時擒住了它的腰腹,将它捆鎖在其間。
莫子占廣袖盈風踏罡步鬥,所行之處皆生出了走勢與酒肆前如出一轍的枝條,但與委生在青石磚下時不同,眼下的枝條恣意張揚,甚至開出了顔色各異的花。
一時間,這被林木所包圍的迷障仿若成了為春色所盈的小院,将帝鸠那扭曲殘破的身體襯得很是落魄。
許聽瀾有個很好的習慣,他喜歡将自己用過的所有陣式都記錄下來,不僅是他的那個複生陣式,還有關于宇鈴的解法和蓮潭下的那個鏡天陣,以便律有所傳,好成全他那“望星學長衍,萬代永續”的宏偉心願。
藏歲小築蓮潭下的鏡天陣、不周城裡複生陣式、周公池下那死生芽,還有那關于宇宙鈴的運用之法……這一切,許聽瀾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來教授他,也都讓他受益匪淺。
前人的肩膀如此厚實,身為受宗門諸多稱譽的陣方天才,莫子占自然要在其上恣意妄為一番。
他稍擡左手,愚思應召而現,穩當地落入他的手心。
琉璃瓦暗風鈴咽,芳菲深處斷魂階。
莫子占以這滿地春色來布下這一個他所創制的——滅魔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