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竺以和莫子占提過,說帝鸠它每隔一段時間,都得來雲璃城一趟,說此處有它執着癡行的理由。
而根據莫子占所知,雲璃城便是當年癡行的殒命之所,隻是當時此處還未成城池,而是一片水鄉福地,僅有零碎的幾位隐居遊俠,蛇、蛟等鱗族在此處居住。後來之所以會成為人城,其中很大一個原因就是要利用城中的布局來設置一個除煞陣。
不僅是布局,雲璃城每年都會舉辦最為盛大的天龍祈,就好似與龍鹽村那用來安撫蛟息的鎮魂曲,這道除煞陣在以萬家燈火的喜樂,以千家的歡聲笑語,來慢慢消弭癡行葬身于此的怨念。
并且此陣從天幕徹底閉鎖前便成型,如今已存續千餘年,非外力所能輕易摧毀。
不過,帝鸠來此也并非想要将其摧毀,與之相反的,它是想要得到此陣的庇護。
這一猜測并非全無根據。
大荒歲月于莫子占而言不過苦痛與窒悶的循環。他總不樂意花費時間去和其他魔物争奪腐肉,所以他有許多閑暇,可以躲在角落,安靜地注視血泉外那永無止境的大雪。
這片蒼白幕景裡一切都荒涼得那般千篇一律,故而所有細微的變化在莫子占眼中都猶如冰刃破空般惹眼,
莫子占記得,距離血泉十步遠的地方,有一杆滿是血鏽的舊長|槍,也不知是誰帶回來的戰利品,就那樣随意地插着,剛好呈現出些許傾斜,恰好成了一根簡陋的晷針,雖無準确刻度的晷面作為參考,也沒有金烏懸天來照射出日影。但他觀察過了,每當大荒有出入口被開啟,那杆長|槍的影子都會落在特定的位置,且影子的長短也各有不同。
指向最多的,是正南下縮二十六小分,若将帝星對準晷心,将晷針所指比作星盤,那是蒼龍心宿的所在。
無論是天龍小祈,還是天龍大祈,或者說帝鸠顯現出任何不适,那指向心宿的入口都會打開。
當時的莫子占并不清楚那個出入口是連通何處,直到一隻畫皮鹦跟随着帝鸠從那個入口走了進來。縱使是堕了魔,它還是改不了仿語的習慣,于是剛站定,就開口唱了一句從外頭聽來的童謠“琉璃瓦下風鈴響,學宮裡頭書聲朗……”
隻唱了這麼一句,也隻能唱這一句,下一刻,那隻畫皮鹦的頭就被帝鸠擰了下來,沒有向他們解釋任何緣由,但莫子占知道,是因為那句童謠唱的是入口的景象。
當時的莫子占站在帝鸠身邊,看着斷了腦袋的畫皮鹦,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顯露出事不關己的冷漠,雙眼望着無盡白茫,心裡卻在不住地想,現在與他相距不過一裡的,會是一個學宮,有琉璃瓦有風鈴的學宮。
學宮是什麼樣的,不知道,但肯定比大荒來得有趣,真想去看看。
後來在十方神宗修習,那些從前很多看不懂、想不明白的細節,總算有了解釋。大荒看上去變幻莫測,但實際上不過是一個有着數十上百個封口的幻象迷宮,以血泉中的冤魂為基底,再以帝鸠自身的魔氣為指引,依循其願将迷宮的特定封口打開。
在這個過程中,不同方位的天光順着被打開的封口,偷入進虛構的荒蕪中,這才有了莫子占所見的槍影。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許聽瀾可以通過殘生種上與帝鸠同脈的魔氣,聽風蔔出那次大荒的封口會在天龍小祈,會在那個有着琉璃瓦、銅風鈴的雲璃學宮。
若是不是為了取樂,帝鸠向來都是無利不起早。它這般時常出入雲璃城,還時常是在它最為厭憎的天龍祈上,可雲璃城除卻《雲璃許氏》族記中提及的妖火,以及十六年前的那場地動外,從未有過任何不同尋常的災禍。
什麼東西都不曾取,什麼都不曾做,帝鸠總不能就是見天龍祈時街上熱鬧,特地來湊上一湊吧,那未免有點太過滑稽了。
結合這一切,“堂堂魔君需仰仗除煞陣的庇護”這個近乎荒唐的推論,在帝鸠眼下驟然劇變的神色中,變成了毋庸置疑的現實。
帝鸠擡頭望向鏡子中癡行的臉,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結果就踩在了一塊碎木上。
就一愣神的工夫,四下的鏡子全數不見了蹤影,眼前變為了一片密林,腳邊多了一個已然被碎成幾塊的捕鳥器,上邊染了血,沾了好幾片本屬于它的烏羽。
帝鸠眼輪一縮,低頭一看,自己竟然變回了本相,半邊翅膀被生生折斷的劇痛猛地沖上腦門,讓它忍不住發出嘶聲。
而在它的前面,那個曾經讓世人膽寒的癡行也脫離了那道鏡面,仿佛變成了可觸的實體,雙眸緩緩移向一旁幼小的鸠鳥,饒有興味道:“魔?”
他正過身,蹲到了帝鸠跟前:“來得正好,全都吃掉,骨頭也不能剩。”
癡行雖有過數不清的殘暴之舉,但他也曾救過一隻魔鸠。
說是救,但其實也不過是在它受了重傷快要餓死時,随手丢給了它一個死人,一個全身的肉都被剜下來的人。
“這人嘴太髒,我一時沒忍住,殺了。”癡行歎息着說道。
“可我才答應過兄長不殺人來着,我不能讓他失望。現在隻有你能幫我了。隻要你幫我,我就幫你把這東西接回過,”他捏起帝鸠斷掉的前翅,問道,“怎樣?”
帝鸠向來惜命,自然知道該怎麼選。況且在它看來,凡人被剜肉碎骨,都是他們活該的。
為魔惡,可凡人更惡。
它當時幾乎是不帶猶豫地沖上前,去啃咬那些被剜下來的肉。
可現在的帝鸠并非當初,它驚恐地瞪大眼輪,想要遠離這人。
“怎麼?不想吃?”癡行疑惑地歪了歪頭。
“我知道了,”片刻過後,他兀自恍然大悟道,“你想吃的不是這普普通通的凡人,你想吃的是……我。”
“是你吃了我。”癡行笃定道。
随着這聲入耳,帝鸠頸間那圈珠斑倏然凸起,全身腐羽如淬毒鐵蒺藜驟然炸開,帶着骨骼摩擦的刺耳刮擦聲,斷裂的羽管噴出黑血,腐肉碎渣混着磷火飛濺,它原本溫潤的鳥喙裂成三根白骨獠牙,右爪扭曲成青黑利鈎,帶着破空尖嘯直直掏向面前癡行的咽喉!
“吃了又如何?”帝鸠嘶吼出聲。
當年帝鸠因癡行的突發奇想而獲救,為了報答他的恩情,帝鸠一直跟在他身側。癡行喜歡殺人,所以帝鸠替他處置了許多類似的麻煩事。
在帝鸠看來,癡行是自己不同,他是天地的寵兒,擁有着與生俱來的神力,強大得宛若烈日,隻能瞻仰。
是癡行讓自己重獲了新生,讓它可以肆意妄為地做很多事。
帝鸠連做夢都想像癡行一樣的存在,誕生于世,就當立于巅峰,成為睥睨衆生的主宰。可癡行實在太看重他那位病秧子兄長了,能焚盡八荒的業火被用來暖一盞藥爐,親自給自己戴上僞善的鐐铐。
不過這也不是帝鸠并沒有資格去置喙那個人的事,它不過是一隻活在癡行庇護下的魔鸠。帝鸠貪生,不會去做那些會觸怒癡行的事。
也是因為貪生,後來癡行敗給了那劍修,落了難,第一個背叛他的,就是帝鸠。
但帝鸠始終覺得它這樣做有錯,它也是沒有辦法的,倘若當時它不将那些修士引去癡行那個小家裡去,已然暴露行蹤的它壓根就尋不到機會逃跑。甯負君,不負己。是帝鸠的處世之道。癡行比它強大那麼多,自然得讓他自個去承受仙神的清算。
它沒有錯。
帝鸠掐住眼前這個癡行的脖子,發了狠地将其按壓在地上。對方并沒有掙紮,也沒有施舍給帝鸠更多的眼神。
他隻是仰着頭,雙眸盛滿了青天白日,似是在想念着什麼。
這副樣子和帝鸠見到他最後一面時一模一樣。
即使已然被逼到了絕境,但癡行還是當着衆仙神的面,用了金蟬脫殼的技法,舍棄了大半神力,臨時将自己的骨血取出,拼湊出他最開始的模樣,拖着最後一息心無旁骛地往前跑。
他有一個很想去的地方,可還沒抵達,像條喪家犬一樣跌倒,再無力爬起。
當時的帝鸠就在不遠處躲着,發現來人的氣息熟悉,才小心地爬了出來,定定地看向倒在地上的癡行,一時間讓它想起當初那具被扔到它面前的人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