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占聞言一愣,下巴擡了起來,視線與十七相碰。
不得不說,十七很會拿捏他,一句“莫公子”,成功把他從一個混亂的境地拉到另一個混亂的境地。
他實在是太不喜歡許聽瀾這麼疏遠地喊他,對于接受了對方十年偏寵的莫子占而言,這樣的稱呼簡直像是一把刀紮在他的心口,可以讓他瞬間連氣兒都喘不過來。
就在這瞬間,莫子占聽見心裡隐隐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他應該承認的。
告訴十七,自己是他唯一的弟子,告訴他關于星玄仙尊的一切。這樣自己就有立場去要求他像以往那樣稱呼自己,他可以沒有那麼多試探與猜測,可以直截了當地問出許多自己心中的疑惑……何樂而不為呢?
莫子占怔怔地點一下頭。
說巧也不巧,就在這時,原本被他下意識剔除掉的許多聲音重新響起。鋪子外頭從他們進門起就一直喧鬧個沒完,像是什麼人在追着另一人打,嘴裡罵罵咧咧地說那人不知羞恥,醫術沒學好反倒被藥壞了性子,罵着罵着又罵上了不在場的又一個人,說那人品行不端,誤人子弟。
而後鋪子裡頭也傳來了掌櫃習以為常的一聲:“啧,又來,這做徒弟的愛慕師父,可真有夠作孽……”
過去在藏歲小築那次醉酒醒後,許聽瀾與他說的每一句話,以及許聽瀾最後那有意挪開的手,在這瞬間化作一盆冷水,從頭到尾地給莫子占淋了下來,把他全身的血都給淋得冰涼,自然也把他心頭升起的那團火給徹底澆滅了。
莫子占一直都是想做許聽瀾弟子的,可他又不甘心隻做弟子。他其實沒有那麼在意閑言碎語,要真在意,很多關于他不好的話壓根就傳不出去,可他在意許聽瀾的名聲,更在意許聽瀾是怎麼想的。
師徒關系是聯系他們的紐帶,也是限制他們的枷鎖。
有這道枷鎖在,許聽瀾不可能接受他任何的非分之想。他隻能一直不甘心着,不甘心地凡事守着規矩,不甘心地做個尊師重道的徒弟,不甘心地看着許聽瀾與旁人聯系到一塊,他受不了,他連許聽瀾多收一個徒弟都受不了,更多的,他又如何能接受?
莫子占的師尊是星玄仙尊。
因忘容咒的緣故,就連大部分十方神宗的弟子都不一定見過星玄仙尊的真貌,所說即便偶能見過的修士都誇其面容俊逸無雙,但終歸讓人難以描摹出個具體,沒辦法盡信。所以即使許聽瀾就站在他們面前,他們也不一定能認得出這是星玄仙尊。
隻要避開有可能見過許聽瀾真貌的人就好了。
反正星玄仙尊在世人眼裡已經死了,許聽瀾自身又不知怎的變成了妖身,沒人能聯系起他們來。十七就是十七,不是星玄仙尊,他們身上的枷鎖不複存在了,責任也不複存在了,這樣一來,就犯不着去為了蒼生……他腦中的一切又往回旋,最後落定在許聽瀾與他說的那句:
舍我。
舍個鬼!說他自私、膽小,抑或是旁的什麼都好,既然陰差陽錯讓許聽瀾沒了星玄仙尊這個名頭,他怎麼能讓人戴回去,不可以。
莫子占一咬牙,臉上無甚表情地又托起十七的手。
「你是學宮的十七先生嘛」
他低垂着腦袋寫字,讓人看不見他的表情:「救命之恩不能忘,我自然是要認識先生的」
寫完,他才擡頭朝着人開朗地一笑。
騙人的把式莫子占練得可足了,就連十七也沒有辦法在他臉上找出說謊的痕迹,更何況他寫的也着實稱不上是在說謊。
見十七沒什麼反應,還是那個平靜的樣,莫子占無辜地眨了眨眼,而後忽然做出靈機一動般的表情,在人的手心處再度“唰唰”地寫。
「我現在精神好着呢,分得清人,先生不必為我擔心」
一通話下來,給十七的問話設了一個大台階,好讓人能順着下。
而後又不忘,鼓了鼓腮幫子,眼裡帶上了點抱怨:「倒是先生你,不是說好了不叫莫公子的嗎」
最後把先前的話題給兜回來:「白色是我覺得,像先生這樣的,怎麼都得仙氣飄飄才像樣」
鬼使神差地,莫子占又寫了一段:「我師尊就喜歡穿白」
這漏出來的一句,一下就被十七給抓住了,他問:“我與你的師尊很相像?”
然而,這本來就是莫子占設下的陷阱,他眼睛笑眯了起來,非常果決地在十七手上寫:「不像呀」
不能說是像,簡直就是同一個人。
樣貌、性格、習慣……乃至于對待他的态度,都與從前别無二緻。變為了妖身,那也還是那道魂靈,衣裳雖然較之從前多了幾分色彩,但樣式來來回回也還是那些,很容易讓莫子占給摸出規律。
十七眸色微動,問道:“你師尊是何人?”
這些天裡,莫子占時而就會提兩句他的師尊。
他最開始就說過自己是玄修,習星術,偶爾旁人引經據典,他就引師尊據師尊,好像他師尊的話,他能一句都不落下地記着,一派謹記師長教誨是為人子弟本分的
但也僅此而已,他對于自己具體的師承并未多言。
但他不說不代表别人就沒辦法查。莫子占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若是有心,想要尋到他的師門、親友并不是難事,但這麼些天過去了,十七愣是拖着沒去查,就這麼讓人安心地在學宮裡住着。
他心裡隐隐不想查,也不大想問。
這些天莫子占與小妖們海吹胡扯的時候,都是用的紙去寫,十七免不了能瞄到一眼。他寫畫出來的星圖樣式,以及他的諸多見解,皆體系周全,頗具章法,不難看出,他出身大門派。
修士多以宗門為傲,以宗門為家,莫子占不像十七,他記得過往的所有事,卻對自己的出身不置一詞,也從未提說過要回宗門去,回到他師尊身邊去,這很矛盾。
莫子占患有心疾是闆上釘釘的事,如此做派很難不叫人懷疑,他這病是因為在原來的師門裡發生過不好的事才落下的。
總而言之,這話問出來,十七就有些後悔了。
莫子占并沒有察覺到這份悔意,他仰頭看着十七,眼裡含着光,一筆一畫地寫:
「我師尊是這天底下最好的人」
沒有更好的了。
他抿了抿唇,把發幹的唇面給抿濕了一點,臉上的笑填上了得意。他低頭繼續哼哧哼哧地寫:「擁谪仙之姿,擡手便可撥星轉鬥,世人慕其高風,望之如雲中之龍,稱之為世之北鬥,乃是這千年裡最為耀眼的極星」
這一通誇贊下來,已經是因為莫子占受限于自己自個寫才這麼簡練的了,要是他能用口說,那得成一篇長篇巨作。
事實上,就算是寫,他也确實想寫出個長篇大論來。
十七瞧着莫子占那神采奕奕的樣子,指節微屈,像是想把他那繼續寫的動作給阻下來般,擒住了他的食指。
莫子占疑惑地擡頭,十七還沒來得及開口,衣裳鋪子的掌櫃就已經搓着手到他們跟前來了,臉上讨着笑,問說:“兩位客官,可有相中些什麼?”
這都将近兩刻鐘過去了,東西是不買的,就站在那裡一個人說一個寫。
而且還是能說話的沒幾句,啞巴着隻能寫的那個反倒滔滔不絕,沒完沒了了。原本不打算打攪人的掌櫃額頭的筋直抽,心說,這兩人談情說愛的能不能換别的地,别在他鋪子裡呀,他還沒讨媳婦呢,看不得這些。
被人這麼打斷了一番,十七把原本想說的話給咽了下,轉而道:“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