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占回頭一看,發現是十七将他給護住了。
就着力,十七自個倒是撞了一下手腕。撞得完全不嚴重,不至于讓十七管不住嗓子,漏出這麼一聲來,但……莫子占腦袋往下一點,發現自己的手掌好死不死按在了十七某個關鍵的地方,因着緊張,指節甚至還反射性地屈了屈,能感受到那物在手裡跳了一下。
這尺寸,要是全部起來了,他該不會握不住吧。
要是莫子占此時能說話,或許就直接“哇”出聲了。
還好他不能,所以他這會兒看上去隻是愣愣地張了張嘴,憑着長相的優勢,整個人完全是一副清純小白兔的樣,看上去天真又懵懂,好像并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壞事,弱弱地用口型說了聲:抱歉。
十七一點都沒信莫子占這套,但也沒多說什麼,隻輕咳了一聲,不動聲色将作亂的蹄子挪開,就這麼把這事給掀過去。
還沒來得及松開手腕,就見人很快調整出來了一臉愧疚。他頓了頓,就着動作把莫子占的手帶回到自己跟前,在其手心畫下一道護咒,擡眸輕道:“我去看看。你在這等我,切勿亂動。”
莫子占乖巧得不行,點點頭。然而他乖隻乖一點,人沒有離開車廂,十七一出去,手就扒着馬車的門緣,撐着簾子往外看。
他們這馬車是凡間最常見的樣式,先前十七施法弄了個紙傀小人在前面驅車,紙樣是莫子占在剪紙攤販那挑的,模樣看上去憨厚得很,像個小門童,驅車時短小的手臂一甩一甩的非常可愛,他還挺喜歡的,可眼下這紙傀小人卻不知被什麼玩意給撕成了齑粉。
不僅如此,紙傀小人驅使的那匹棕馬脫了缰就往前跑,沒跑幾步就長噓了一聲,栽倒在了地上。這棕馬雖然不是什麼珍稀品種,但也不便宜,就他們掀簾子的這點功夫,足足三十五兩銀子就這樣被無形之物啃食成了森森白骨。
莫子占見狀當即皺起眉,全身上下都透露出“我不高興”的訊息。
這地方是一片樹林,輿圖上沒有标識具體的名字,隻作為過道的一部分。
然而在此刻,山林的輪廓變得模糊扭曲,仿佛被無形巨手給揉捏變形了,林霧間布滿了陰煞,天空被浸染成了詭異的暗紫色,光是在那裡一站,就分外讓人不舒服。
莫子占倚在馬車門邊,四下掃視了一圈。
他很快就注意到,邊上石頭的紋理很是怪異。不隻是紋理,那甚至不是普通的石頭,而是用人或旁的什麼動物肋骨堆起來重新燒煉而成的骨石,隐在如血暮色間,仿佛一座座小墳。
且還不止一個,整個樹林目所能及的地方都有這樣的骨石。難怪陰煞這麼嚴重,看上去簡直像是亂葬崗。
陣方是莫子占的專長,哪怕現在無法調用靈力,但他的腦瓜子依舊在,不過幾眼,便能發現這些骨石的排布并不是看上去的那麼雜亂,相反,它們極具規律,以點連線,構成了一個無碑無文的祭壇。
四處布有因時而發的結界,随着星象變動,到了合适的時辰,祭壇就會化作猛獸的巨口,将途經的旅客一瞬吞沒,将其困死在此間,估計用不着一盞茶的時間,就能将人煉化成新的骨石。
無聲無息到極緻,堪比從前攬月宮别院裡的那個以挂月牙雕作為陣眼的障眼法。
看懂是一回事,破解又是另外一回事。
莫子占想把自己的猜想都寫給十七。可是手還沒徹底伸出去,他又收了回來。心說,就既然他能看清其中路數,師傅沒理由看不清。
反倒他這寫來寫去的,不僅會浪費時間,還可能讓十七分心。他對于是個“元神碎裂隻會給十七添麻煩的廢物”這一點有着非常清晰的認識。
所以還是乖乖聽話不亂動吧。
事實上,十七确實用不着莫子占去提點。他用神識在林中掃了一轉。祭壇以外皆是灰蒙蒙一片,果然壓根沒有任何出口可言。
他自己自然不可能輕易被這麼陣法所煉化,但這裡并不隻有他自己。
十七能通過氣息分辨出這些骨石是由何時生出來的。
最老的那一部分,足足有百年的曆史,構成了此方祭壇的基底,同時也形成了一個陷阱,引誘一切所能引誘的存在,來創造出新的骨石,不斷堆疊完善這個祭壇。而其中最新的那一塊,其骨應當來自一個二十來歲的修士,且死了不過半月。
二十歲的修士,與莫子占差不多大。
眼下莫子占的識海不穩,無法以靈力護體,哪怕有他的護咒,也很難保證絕對周全,必須速戰速決。
如此想着,他邁步往前走去,但終歸牽挂着馬車上的人,他并沒有走得太遠,反倒主動站到了祭壇的中間,落腳之處正是那由骨石構成的猛獸巨口所在。
十七阖上眼,術訣在口中輕念,陰煞霎時如狂風大作般朝着他的周身籠去。
莫子占破陣時常會去自投羅網,好能甕中捉鼈,這種頗為盲目自大的做派,除卻有他自身性格張狂的因素在,很大一部分,他其實是學許聽瀾的。
以身犯險,讓自身處于陣脈的中心,是最快、最直接把握陣脈的方式。然而這樣的方式卻很容易令學藝不精的人身陷囹圄,可并不是許聽瀾需要考慮的。
在他身上,所有的自負,都會變成自知。
自知可為而為之,不給自己添多餘的麻煩。
而現在,哪怕十七失了記憶,記不得那些由他授予莫子占的星術,但這并不影響他是鱗族眼中不怒自威、天生強大的十七先生。
一直挂在十七耳側的麒麟玉清因鬼吹息而輕輕搖晃。他口中術訣不斷,逼得那些陰煞化作無數鬼手發了瘋似的朝他抓撓而來,然而這些陰煞玩意壓根沒辦法湊近其身,距離其尚且一寸,就被一股強橫的龍息所震碎。
湖色衣袖翻飛如鶴翼,十七睜開雙眸,原本如墨般深黑的人瞳變換成了細長的豎瞳,深嵌入金芒中,仿佛烈日熔金被劃出了一線天。
縱使變換了形貌,這雙眼眸裡的寒意都不曾減去分毫,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巨龍升于雲端俯視大地的姿态。
這下子,莫子占總算明白為何學宮裡的小妖會對十七這麼又敬又怕了。
自重逢起,身邊所有人都告訴莫子占,現在的十七是妖身、是龍,但他先前其實并無太多實感,在他看來,十七除卻多了一身燒痕外,和從前并無太多不同,要說妖,他也隻能想起那條可愛靈動的小魚。
直到此刻,他的印象變了。
莫子占看得細,甚至能看見十七額頭上并不明顯的妖紋。
有一半掩藏在了燒痕底下,說是妖紋其實也不大準确,就莫子占看來,那更像是龍角突破皮表向上生長時留下鱗片,與十七還是遊魚時那極美的魚尾同色。
原本莫子占對妖怪是完全不關心的,否則他也不會這麼多年從來不看過相關的書籍,就連照顧還是小魚的十七時,靠的也是臨時抱佛腳,要不就直接從山藥精抑或步弦聲那拿來經驗。
可是現在他對妖怪感興趣了,甚至興趣可大了。
這其實,堪比當年許聽瀾在他面前召出二十八神主。
要是莫子占這時候摸摸自己的臉,就會發現他臉燙燙的。
果然無論怎樣,許聽瀾都是能招他喜歡的。
莫子占還沒感歎完,那作為祭壇基地的十二塊骨石就同時燒了起來,樹林的障霧也猶如幕布被燒出了一個個破洞,顯現出原本正常的景象。
與此同時,四處交疊着傳出了刺耳的尖叫聲,十七目光一斜,不過一擡手,修長的指節就在鬼手中準确地扣住這祭壇的兩隻主祭靈的命門所在。
他的表情依舊那麼雲淡風輕,看上去并沒有用多大的力氣,可祭靈卻像是被大山所壓一般,靈軀結結實實地并在了一起,靈脈已經透明得幾乎要被他給徒手掐碎了。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幹淨利落,就是看得莫子占臉頰紅紅的同時,還覺得自己的膝蓋、腰側和肩膀都隐隐作痛。這完全是不周城那屍傀對付自己的招式。
那些讓他避之不及的記憶,不合時宜地湧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