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裡,莫子占的心疾看起來一直在變好,但那僅是看起來,他其實隻是在盡力把思緒都往下壓,往裡藏,十七多少能看得出來,想要替之排解,卻不知如何行事才算恰當。
療傷容易,療心難,十七頭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心有餘而力不足”。
前兩日在馬車上閑着,莫子占拉着十七說要教他算卦。他也就任由人鬧,真就按着指示學了起來,并且上手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得多,跟從前就會似的。
這可把原本想要賣弄一番的某個小老師氣着了,教了一半就撂擔子不幹了,撇過臉去沒多久就睡着了,留十七去聽着他輕聲吐氣的聲音,安靜地用新學的卦術給小老師算了一卦。
得卦,偶逢陰雷掩天光,驟雨傾盆阻行囊,雨停雲開虹霓現,詭林深處隐藥鄉。
不得不說,這可真讓他給算準了。
此卦主先險後安之象,詳解為他雖會遭逢一定的厄運,但轉眼就能否極泰來,得遇良緣。
“真的可以幫忙的,不要緊的,”說着,支支又指了指站在前面的店家:“作為交換,你不要……為難他。”
“好,”十七輕聲道,言語間多了幾分讓他始料不及溫柔。但支支知道,這不是針對它的。而是針對裡邊那個人,“那拜托你了。”
支支當即開心地跳了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問:“我還有個兄弟,可以讓它一塊來吃嗎?”
這話一說出來,店家當即震驚地望向支支,顯然對于兄弟這事完全不知情。
難怪這麼能吃,原來是有兩隻!
十七倒是沒有太多反應,隻道:“注意分寸便好。”
支支用力地點頭。
莫子占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都是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
從他在莫府出生,雖然一開始就隻有阿娘,沒有阿爹,但日子終歸是過得有滋有味的;到後來慢慢長大,他遇到了一個看不清樣子的大哥哥,他們隻相處了不到一日,他就發自真心地喜歡這人,他想成為這個人的弟子……這些美好的片段過得極其快,快得他都來不及反應,眼前就出現了帝鸠,出現了那些他不願意回想起來的場景。
恐懼就像蜘蛛網一樣,不斷纏繞着莫子占。他嘗試着去掙脫,卻掙脫不開。
隻能被迫去看一切在他眼前重演,而與此同時,身旁還有另一個許久不曾出現的他,在不斷嘲笑着他,嘲笑着他的無能,同時又低聲在他耳邊私語,說着他該痛恨許聽瀾,痛恨許聽瀾無私無情,痛恨許聽瀾抛下自己。
他不想聽下去,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刀,讓他可以做他已然做過許多遍的事,熟練地因為内心的煎熬而傷害自己,而……殺死自己。
隻要手一擡一放,他就可以将眼前出現的影子給劃裂了。
然而,他的手腕卻被溫熱所包裹。
莫子占動作停了下來,一恍惚,眼前仿佛出現了十七的身影,手裡端着那讓他苦不堪言的湯藥。像是被什麼人給鬧得很是無可奈何,臉上帶有微不可察的笑。
師尊……
許聽瀾沒有抛下他,許聽瀾已經回來了……是啊,已經回來了。
全身的瘋勁都褪去了下去,莫子占愣愣的,也跟着笑了起來。
然而就在這個瞬間,他眼前再度燃起了那極為灼熱的魂火,瞬間就将十七給掩蓋了,隻留給他一道模糊的黑影。
許聽瀾會消失。
他什麼都做不了。
啊——不要,不要——
心魔至毒,乃是讓人在苦痛裡品出糖霜,又一瞬将其推入煉獄。
噩夢将莫子占吞噬,他的視線被大火所籠罩,讓他完全無法弄清自己的所在,隻知道他要上前去,他要把許聽瀾帶出來。
顧不上什麼熯天熾地,身上的蛛網被他強行扯了開來,他三兩步沖入那炙熱的火光中,撲入了那黑影的懷中。
實打實地。莫子占睜不開眼,但他能感受到身邊并沒有預想中的灼燒感,隻有令他流連的溫暖。
唯有這溫暖,才能稍微讓他心安。
夢中的大聲呼喊在這瞬間變成了小聲的啜泣。
“不,不要走……”
十七的雙眸睜了睜,有些意外地看向緊緊攬住自己腰的人。
莫子占的音色自身的長相相當契合,自帶一種撒嬌意。或許因為太久沒有說過話,此時嗓音還有一點沙啞。
這麼久以來,十七還是第一次聽到莫子占的聲音,與他那位喜怒無常的“恩人”一模一樣。
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妖類總會過度笃信它們的直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它們的直覺确實很準。一直以來的熟悉感,和那難以自抑的親近意,忽然間全都有了稍微站得住腳的緣由。
莫子占還在不斷掙紮着想要往上摟,下巴抵在十七的肩窩,耳邊的長發掃在他的臉側,引出一陣癢。
“求……求你,别……别走……”
聽着莫子占啞着聲的乞求,十七眼睫顫了顫,終究還是緩緩擡起手,想要回抱住對方,好給這個不知為何而遍體鱗傷的人一點慰藉。
可是莫子占對他還是太殘忍了。
“師尊……師尊……”
十七扶着莫子占後背的手一頓,掌心沒能觸上去,就這麼懸空地擺着,無法動彈!
“許……許聽瀾。”莫子占的聲音裡帶上了哭腔。
許聽瀾。
十七唇齒緊閉,琢磨着這個字眼。
莫子占從一開始犯心疾起,就一直在無聲地呼喊着這個名字,是那個已然逝世的星玄仙尊本名。
“不要離開我,求你了,不要,不要……舍我……”
“求求你了。”
莫子占的一聲聲呼喊實在太過卑微痛苦,讓十七壓根沒法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把人給推開。
哪怕心知自己并非他所呼喊的人,十七最後還是把手貼了上去,滿是卑劣地替那個已然逝世的人,應下這些話。
“好。”
答應聲落入耳中,像石子落入深潭。
安心感在刹那間占據了莫子占的心髒,噩夢在這瞬間被驅散。他依偎在這個溫暖的懷抱裡,周遭全是令他熟悉的氣息。
許聽瀾還在他的身邊。
活生生的許聽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