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已然入夜,皇城四下依舊喧鬧得很,畢竟但凡家裡有一位新老爺的,不管名次如何,全都在大擺宴席,有的甚至主人家親自倚在欄杆邊上,手提着一個籃子,一把一把地往裡頭抓喜糖,再往外撒去,美名為“散喜”。
被十七帶着上畫舫時,他手裡已經攢着十來顆糖了,甚至有一顆還被拆了紙,就差往嘴裡塞了。
可是還沒塞,他又停住了動作,視線正巧與岸邊上幾個灰撲撲的小孩對上。
這種包着紙衣的糖果對于道上一些家境貧寒的小兒來說,可以說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他們從小到大很難吃上幾回,一顆有時候甚至能抵得上一頓飽,可卻不是什麼人都能搶到這餡餅的,至少莫子占眼前的這些小孩明顯就沒有搶上,在這一派燈火通明間悶悶不樂。
莫子占将尚且幹淨的喜糖又塞回了紙裡,然後摸了摸袖子,像變戲法般手裡的糖從十幾顆變成了三四十顆,混入了好些他自己的私藏,然後一副大财主的樣,那些糖準确地往那些小孩手上擲去。完事了才一躍身,跳到畫舫的甲闆上。
剛站穩時,還漏出來幾聲笑,清脆得像是鈴铛在搖,引得在前邊接着他的十七也勾了勾唇角。
見十七看向他,莫子占煞有其事地解釋道:“我剛不被允許吃那麼多甜食啦。”
十七:“真的?”
莫子占果斷:“假的!”
他笑嘻嘻地補充:“僅限今天不被允許。”
十七知道,他方才那點害怕勁算是已經消了。
其實莫子占當時能說出來,十七心底總歸來說是欣慰的,至少說明他先前一番剖心挖肺的話并沒有白費,莫子占現在覺得害怕了,第一反應是老實與他說,老實地向他索要安撫,這樣很好。
四處的食肆都張羅着生意,原本沒人能抽出心思來招待他們兩位毫無背景可言的外來客的。但這畫舫與旁的不同。通體采用象牙白的沉香木來打造,台面布有漢白玉,小桌上蓋羊脂玉闆,卧座鋪冰蠶絲錦墊,整體淨白不顯喪,恍若水上冷月,可惜就是不太應景。
畢竟沒有人願意在大喜日子租一艘白兮兮的船來晃蕩,這才讓莫子占撿了個漏。
他依舊穿着一身深紅的衣裳,在一片花白的映襯下,顯得更為明豔,仿若雪中寒梅,尤為惹眼,比他跟前那一簇人為擺弄出來的花團要惹眼得多。
莫子占指尖在其中一花骨朵上點來點去,嘴上也沒丢活,輕聲說道:“落哥和我說了好多事。”
林芳落在京中其實已經待了有小半年了,但總擔心自己貿然出現,會影響到莫子欽考試,所以才按捺到現在。
“他說,現在的莫府,與不周城的,陳設上,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莫懷亦和莫懷是姐弟倆,總體而言在喜好上還是非常相似的。
莫子占在那花瓣上捧了捧:“最大的差别,就是花園。”
皇城總是比深入北地的不周城要溫暖,迎來送往的商販也更多,所以在這莫府裡,可以養活各種百媚千嬌的花。
“要比原來的,大許多,種了很多,像這樣的花。”
這要是阿娘看見了,得多喜歡呀。莫子占心想。
到底也隻是二五的年紀,莫子占還是未能完全從這紅塵中抽離,喜怒難免會被這些凡塵俗事所牽引。哪怕這是不應該的。
從他入十方神宗起,就被告知是不應該的。
從前有個與他差不多時候入門的師侄,問說:“為什麼我們要先學會忘容咒,才能自個到宗門外頭呀?”
當時顧相如答說:“原因有二,其一是忘容咒本就不是什麼簡單咒法,能熟練掌握,至少代表你們已經勉強有自保之力了。”
不然一個年輕的小弟子獨自出去,誰知道會不會一轉頭,就要去登天台,點往生燈了。
“其二,便是修者需絕親緣。”
顧相如掃了堂學裡的小崽子一眼,厲聲說道:“年紀太小,凡間親朋好友、仇家債主都尚在,家裡頭有仇怨的,可能會被賴上。這要是關系親厚的,見上一見,就會有所流連,這要是一旦說上話,可就舍不得了。這樣一來,隔三岔五就想回家瞧一瞧,如何能堅守往後的百年靜修?”
“還有想着為凡間親人也謀得長生的,結果強求不得,反倒累及自身入了魔道,最後落得個天打五雷轟的下場。”
這樣還不如就此忘容,與親陌路。
莫子占自覺自己現在的年紀也不小了,可是他還是犯了仲呂仙君口中僅有小兒才會犯的毛病,這要是讓仲呂仙君知道,指不定得喊他滾回家去就别再出來,放棄做什麼仙人大夢。
可現今,那個将他領入十方神宗的師長,卻反過來開口詢問:“不打算親眼看看?”
不再多去看幾眼那可能會牽絆住他的凡塵俗事?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合該是個被寵着長大的孩子。”
天生帶着一股驕矜味,仿佛需要時時刻刻有人寵着順着。
莫子占不是第一次從許聽瀾口中聽到關于自己的評價,但與學業無關的,确實頭一回。
十七将莫子占臉上的訝異盡數收入眼底,溫聲說道:“今日看來,果然如此。”
“人生苦短,既然親友相愛和樂,何不珍惜良時,多看幾眼。”
他看得出,雖然莫子占别扭着嘴上不說,但今日能見着莫子欽和林芳落,這煩人精其實高興得很。
莫子占無措地眨了好幾下眼睛,最後還是退縮意占據了上風,笑着說道:“不看啦。”
他回望過去,那般專注,四目相對間,仿佛雙眸隻裝得下眼前一人,禍水東引道:“先生就不怕,我看了,舍不得離開?”
這是一個很微妙的問題,像是莫子占故意設下的一個藏在話語裡的圈套。
他們現今的關系,十七又有什麼樣的理由去怕這樣一件事呢?
但是十七甘願踩進他的圈套裡,坦然地回答道:“怕。”
“但又沒那麼怕。”
莫子占不解道:“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喜歡繁星。”十七笃定道。
即便不能調用靈法,一個人待着無聊的時候,莫子占總會不自覺地開始寫寫畫畫星圖,從學宮出來時,也沒忘記帶上與陣法、星學相關的書冊,隻要有點精神頭,就會開始全神貫注地琢磨。
這樣的人,怎麼會願意守在皇城,當個天天遊手好閑、不事修行的公子哥呢。
莫子占會牽挂紅塵,但不會被紅塵所絆。
從前也是如此,很多他以為許聽瀾不會去在意的事,其實許聽瀾都會留心記下。
還記得最開始師尊問他,十方之中,他想學何方。
當時的莫子占滿心皆是怯懦,不敢随意回話,一心隻想着讨好面前的星玄仙尊,所以開口就說自己也想學「術方」。
其實莫子占也并非沒努力學抑或者沒學好那「術」,但沒過多久,許聽瀾就從日修閣内去了一大摞與陣法相關的書冊,先是自己逐一查看,從裡頭挑揀出那些煩瑣重複且無意義的字句,編排出一套他現階段能一下看懂的教案,然後将那個在院子裡那個揪着臉在嘗試術訣的小崽子給招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