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岏揮了揮手,眼也不眨,一口将湯藥喝了精光。
今夜月明。
萬籁俱寂。
他從崇文殿出來,徑直從辇車旁走過沒有要上辇得意思,隻是慢慢踱步回方華殿。
伺候在旁的全福喋喋不休地道:“太子殿下,夜裡風寒,您又身體不适,還是奴婢伺候您坐辇回去吧?”
李岏道:“閉嘴。”
全福一縮脖子,忙捂住嘴不敢再勸。
寒風順着各處縫隙往皮膚上鑽,李岏暈暈沉沉的頭腦在夜風裡反而清明了許多,困意消散,倒是更生了月下獨行的心境。
全福跟在後頭,瞧見前面的人影修長,衣袂帶風,卻形單影隻,愈見蕭索。
他自小跟在身邊,太子殿下少時也是調皮活潑的,隻是先皇後娘娘薨逝地早,沒幾年陛下又扶了繼室,都說有了後娘便有後爹,在這皇家也難以避免。
殿下從此便轉了性,不過五六歲的一個小人,便沉穩地像個大人一般,每日裡睡得極少,少時起早貪黑地刻苦讀書,而今大了,政事上也極勤勉,幾乎少有休息之時。
隻是,這麼些年,殿下身邊人雖多,能說得上話的,卻是一個也沒有。
他跟在後頭看了這麼多年殿下一個人的背影,愈發眼眶有些發酸。
全福忍不住偷偷給了自己一巴掌,自己果真該死,為何沒早給殿下找個知冷知熱的跟着。
害得殿下而今都快十八,還是孤身一人,夜難安寐。
而今連身體都虛了。
李岏不知身後人的想法,隻是一個人負手走到方華殿前,值守的侍衛們見到他,忙都行禮,甲胄和長靴的撞擊聲在夜色裡響起。
在一片整齊劃一裡,突然傳來不同的啪嗒啪嗒的聲音。
擡首卻見遠處跑過來一個人,不知為何遠遠地又站住了,驚喜地道:“殿下您回來了,太好了。”
李岏腳步一頓,屋檐下的宮燈太亮,将那人的面容隐在了陰影裡。
他瞧不清,隻從聲音和身形隐約瞧出是個女子的輪廓。
她的語氣很是驚喜卻又很是自然。
好像一直便是如此。
好像每日裡都有這麼個人在這等着,每日裡等到他時卻都會這般驚喜問候。
李岏冷了一夜的心突然升騰了起來。腳步不自覺放快了,走到近前。
卻見那女子仰着頭看他,臉頰有些發白,鼻尖卻是被凍得通紅,一雙圓圓的黑眼睛裡閃着燈火,就這麼直直地看着他,這眼神裡頭全是喜悅。
待看清來人容貌,李岏剛升起來的心卻又落了回去,想到自己方才一瞬間的想法,更覺可笑。
不由聲音都透着寒:“你為何在此?”
宋輕風咧開嘴笑道:“殿下是不是也很意外?妾也很意外呢。”
李岏眉心一皺,露出不解。
宋輕風解釋道:“按着殿下的旨意,妾已完成了,特來複命。”
李岏看她臉帶笑意,卻語音顫抖,穿得單薄,渾身瑟縮,不知在這秋夜裡頭站了多久,不由擰了擰眉頭道:“進來。”
說完當先一步走了。
宋輕風一路跟到暖閣,見太子在書案旁坐了下來,全福卻跟上前去,鋪紙磨墨,他拿起筆埋首寫了起來。
卻并沒有立刻問她。
她一時站在當地看着,被殿内冷凝的香味激地又抖了抖。
李岏頭也不擡,隻是吩咐全福:“生火。”
全福瞥了瞥屋角已燃着的銀籠,忙命人又去加了兩個薰籠來。
銀絲炭燃起,一時屋内愈發暖烘烘的如春日暖陽在側,宋輕風感到渾身寒氣盡去。
她便這麼看着他埋首寫字,一時看得也入了迷。
不知寫了多久,李岏擱了筆,整個人靠在椅背上歇了歇,這才看向站在下首的女子。
“聽說你算好了?”
宋輕風回過神來,目中有一瞬間的迷惘,很快回複過來點頭道:“正是。殿下還是很好的人,原來并沒打算真的為難妾啊。”
李岏看了看一旁堆着的半人高的賬冊,這是去歲全年朝廷支出的國記帳薄,裡頭的明目繁瑣而精細,詹事府當時好幾人花了三日彙算,結果才擺上了他的案頭。
他留着并沒打算要算什麼帳,隻是總要将裡頭的内容翻上一翻,就像看書一般,溫故而知新。
不過三日,這女子居然敢說自己算完了,當真是有些可笑。
“你可知欺君是什麼罪?”
“是。。”宋輕風猶豫一下說道,“誅。。誅九族?”
“不錯。孤給你機會出宮去,總歸是條活路,若是欺君,那怎麼死,就由不得你了。”
宋輕風一時有些拿不住,結結巴巴地道:“若。。若是算算錯了,也算欺君麼?”
李岏不答,那目中分明都是果然如此。
一旁全福忙上前與她小聲道:“殿下仁慈,宋娘子您快出宮去吧。”
說着雙目一掃,周圍侍衛會意,上前來請她。
不及近前,宋輕風一側身避開了,與李岏道:“妾願意為您死。”
為我而死?
李岏一隻手搭在扶手上,面上卻毫無動容。
這世上,願意為他死的人太多了。
莫說東宮衛,便是他的嫡系京畿右鋒營,京外的西山大營。。裡頭的每一個人的存在,都是為了必要之時毫不猶豫地為他而死。
李岏鋒冷的眼神看着下首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聲音滿是嘲諷:“所以,你是在對孤宣誓效忠?”
宣誓效忠?
宋輕風愣了愣,又想了想,好像是這麼回事:“是,妾效忠您。”
這樣正經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倒是這般波瀾不興。
李岏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問道:“憑你,準備拿什麼給我效忠?”
宋輕風毫不猶豫道:“拿我自己,我喜歡你,自然願意為你付出一切。”
她說這句話時面上一片平靜,就像在說吃飯喝水一樣尋常,一雙圓圓的黑眼睛被燭火照得熠熠生輝。
我喜歡你?
一個侍妾居然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還說得這般理直氣壯。
李岏一時氣極反笑。
一旁的全福本來正在小心翼翼折疊殿下的手書,聽此言手下一抖,看着底下站着的女子,不知為何眼眶突然酸得厲害。
他是看着太子殿下長大的,第一次聽到有人這般直白地與殿下說這樣的話。
李岏感到多日未曾好好休息的腦仁一陣陣地疼,他轉了轉手上的扳指,滿目嘲諷:“你了解我?”
宋輕風搖了搖頭。
“聽說過我的事?”
宋輕風又搖了搖頭。彩雲鎮離此千裡,山高皇帝遠,甚至于她入京半年,想都未曾想過,會與當今的太子産生任何關聯,自然更沒關注過這個人。
“既不認識我,連我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居然就敢說喜歡?”
宋輕風歪頭,看見他靠在椅背上,一身的錦衣在燈火下流光溢彩,眼角的紅痣若隐若現,這通身的氣度叫人不敢半點亵渎。
她不自覺連聲音都輕了許多:“殿下生得這般模樣,心性自然也是極好的。自那日在宮宴上第一眼看見您,我就知道了,為了您,我什麼都可以做。”
一旁的全福腿肚子發軟,險些跌倒在地。
娘咧。
這宋娘子是個狠人!
李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一緊,指尖因為用力微微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