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兵猶豫了片刻,沒接水壺,反倒是對鹿聞烽行了個禮,問他,“将軍,您就告訴我們吧,援軍是不是不會來了?”
“休得擾亂軍心!”副将連忙呵止他。
“城中不僅有士兵,還有那麼多老百姓。我們信任将軍,是覺得将軍可以帶我們回家,如今城中議論紛紛,已經渴死了很多人,之後隻會死更多人。月氏野蠻嗜殺,您的女兒是月氏王後,您堅持不降,城破之後月氏王不會對您如何,可我們就說不定了,我家裡還有父母妻兒,不想死的不明不白!”這小兵說完,立刻有人此起彼伏地呼應,異樣的目光落在鹿聞烽身上,衆人都在竊竊私語。
“荒唐!大丈夫戍守邊疆,死而後已,涑水乃擋住月氏南下的最後一道屏障,若是平沙城失守,我等便是千古罪人!”副将斥責衆人。
鹿聞烽面色堅定,他确實已經做好以身殉國的準備,如今不過是想撐到援軍過來。
“是,将軍,您處處為天子考慮,但君上何曾想過我們這些小兵?您派出去的人沒有一個回來的,難道他們都是被月氏人攔住了嗎?事到如今您還相信,天子會調兵救援嗎?”另一個士兵也說。
“若守城将領是别人,或許還有可能……”後半句話沒說出來,但在場所有人其實都心知肚明,皇帝猜疑鹿聞烽,不信任他,能用他卻不敢放心用他,這本就是個無解的死局。
越來越多的士兵圍了過來,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獻降,那細微之聲竟彙成洪流,最終演變為一陣鋪天蓋地的聲浪。
“開城獻降!”此起彼伏的呐喊聲中,鹿聞烽沒說話,示意副将控制秩序,自己轉身回了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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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海東青在大營之上盤旋,最終落在了鹿聞烽的臂上。
他抽出鷹腳上綁的布條,一張是京中消息,坐實了皇帝不願出兵,而另一張,卻是鹿菀的字迹。
這些年來,他與鹿菀頻傳家書,鹿菀總愛寫一種奇形怪狀的文字,線條簡單古怪,讀起來卻并不吃力。
主将的信件都能被月氏攔截,怕是再無突圍可能,鹿聞烽依着燭光,将鹿菀的信帛讀了好幾遍,丢進火爐燒掉了。
是夜,月氏大營,華慕手不釋卷,問道:“鹿聞烽還不肯降?”
孫青竹道:“汛期陰晴不定,他在等雨。”
鹿聞烽在賭華慕孤軍深入,并無久戰消耗的能力,毒藥再多也有用盡的一日,現在就看雙方誰能撐住,再下一場大雨,平沙城便能等來一線生機。
帳外,雲層漸厚,山雨欲來。
“是否攻城,請王上定奪。”
華慕摩挲着手上扳指,“繼續叫陣,告訴他們,降則不殺。”
孫青竹眼中滑過一絲陰鸷,面上卻愈發溫良無害:“臣知王上顧慮,安國公與您不僅有同袍之誼,亦有翁婿之親,想來王上不忍,王後亦是不忍,這才修書國公,為王上分憂。”
華慕眸光驟然一冷,孫青竹一搖折扇,雲淡風輕道:“也不知王後的信中寫了什麼?想來王後必是站在王上這邊的,絕不會離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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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如幕,平沙城内人聲鼎沸,都沖出門去,以手接雨。
雨中,一隊黑衣人自平沙城城樓邊緣偷偷爬下,順着鐵索渡江,鐵索濕滑,不斷有人被水流卷走,後面的人卻毫不停歇,朝外攀爬。
他們一路潛行越過山林,黑衣幾乎要與夜色融為一體,鬼魅一般潛行入月氏大營。
華慕腳邊趴着的雪狼突然嚎叫起來,躁動不安,她立即拿起骨哨,哨聲如箭,劃破雷聲,山間狼嚎頓起,彼此呼應着在軍營中穿梭。
雪白的身影于閃電中奔襲,很快便咬斷了一個黑衣人的脖頸,腥忡的血氣混合着土腥氣,愈發刺激了狼群,不一會兒,寨中便積滿了屍體。
紛亂中,一士卒飛身來報:“王上!不好了,王後不見了!”
一刹雷鳴,照亮了華慕蒼白的臉,她眼中凝結着具象化的戾氣與殺機,毫不猶豫,飛身沖出,狼群馴服地跟在她身後。
“報!敵軍偷襲我方鹽車,軍鹽浸水!”
“王上,敵軍挖穿了洩洪口,山路滑坡,請王上安坐中營,以定軍心!”
敵軍破釜沉舟,有備而來,不斷有軍情傳入,請華慕主持大局,雷聲中,衆人說了什麼其實聽不太清,她踢開試圖攔她的人,無數道聲音混淆在一起,彙為一道洪流。
“想來王後必是站在王上這邊的。”
“絕不會離您而去。”
不會嗎?
怎麼才能把鹿菀留在身邊呢?
怎麼讓鹿菀隻注視着她呢?
如果她身邊隻剩下自己一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