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灼找到她師婦春八娘時,她老人家正站在教工休息的怡憩樓下大嚼槟榔果,嚼得一嘴鮮紅。相慮海沿岸一帶盛産槟榔樹,當地人喜歡摘下果子與椰粒煙絲香草混在一起咀嚼,稱之為拱牙。
“師婦,學城要遷校?”月灼無視她師婦的血盆大口,着急問道。
春八娘斜靠在怡憩樓門口的石雕上,口齒含混地點點頭:“是啊。”
“要遷去哪?”
“哪來的回哪去呗。”春八娘吐出槟榔渣,随手扔進百步開外的垃圾竹簍裡,“現在陸地上日子太平了,是時候遷回蜀中伴月城了。”
月灼急道:“為什麼這麼倉促啊,我們還在出師大考呢,就不能考完再遷嗎。”
春八娘拱完牙,神清氣爽地走回怡憩樓,往自己的寝房走去:“不耽誤大考啊,還有五天呢,足夠你們這群小崽子考完啦。”
“根本不夠!”月灼着急跟上去,急吼吼地解釋,“我想考三十門呢。”她原本計劃每天兩門、半個月考完,可猛地縮短到五天實在把她打懵了。
師徒二人穿過長長的走廊,怡憩樓本是春八娘修來給師座們休憩的最早的一棟寝樓,她自己也在裡面挑了一間朝向不錯的寝房用來歇腳。
春八娘斜乜一眼:“你考這麼多門做什麼?”
“我想要打破學城紀錄嘛。讓别人覺得我很厲害。”月灼說道。
春八娘上下掃視月灼:“你不是因為真的享受一個學坊的知識,而隻是為了讓别人覺得你很厲害?”
月灼被這種目光看着,莫名有些心虛,随後她挺直腰杆道:“有什麼不對嗎?這說明我很有上進心啊。”
“你就為了證明你很厲害,就要延後學城所有人的遷校時間?”
“我……”月灼一時啞口無言。
“你們這些師座們自己突然決定遷校、自己定了遷校時間,也根本沒和我們所有學女商量啊!”月灼快速想到了反駁的理由,“這麼大的事情,應該先開學城大會,我們也要參與決策的好吧!”
學城大會是萬海學城一項古老的傳統,任何人都可以因為任何事發起,哪怕是六歲的小學女也知道,自己如果遇到什麼委屈或者糾紛,都可以自己發起學城大會來解決。
至于學城搬家這種大事,就更應該通過學城大會決定了。
“學城大會讨論的是我們可以改變的事。”春八娘不緊不慢地說道。
“什麼意思?”月灼一愣,“遷校這件事,難道由不得我們?”
突然,走廊上不知哪間寝房裡傳來了一聲凄厲的尖叫:“一百七十八?一百七十八呢!”
月灼被吓了一跳,春八娘臉色頓沉,三步并作兩步推開了後面的一扇休息室的門。
休息室裡竹制的簡易床榻上,沈和容城主雙眼緊閉,雙手痙攣地指向天空:“一百七十八在不在?一百七十九呢?快去找!”
月灼幾乎沒能第一時間認出眼前人是誰——沈和容城主此時穿着睡袍,灰白的長發披散,嘴唇蒼白無色,根本無法和學女心中那個慈藹清癯的學城城主聯系到一起。
春八娘一把攬住沈和容城主的肩頭:“城主,醒醒,醒醒,您魇住了。”
在春八娘的反複喚醒下,半晌後,沈和容城主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她看了看眼前的情形,似乎明白了什麼:“我方才又跑出去了?”
“沒有。”春八娘替她梳攏長發,溫聲道,“您一直在床上,您隻是做了個噩夢。”
沈和容城主仿佛還沒回過神,愣愣地坐在床邊,任憑春八娘用不甚娴熟的手法給她盤了個歪七扭八的圓髻:“不……不是噩夢,太真實了……”
“一百七十八沒有走丢,您當年往回跑了三十裡把她找回來了。”春八娘似乎早已習慣,耐心地提醒城主,“現在是華曆1875年,您早就已經把孩子們都送到了安全的地方,745個師生,一個也沒有少。”
沈和容城主怔了怔,緩緩擡頭,似乎剛剛認出了對方:“噢,是你!是你救下了我們,把我們送到了安全的海島上。”
“對,是我。”春八娘笑了起來,“您還任命我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做了學城院長,還給我取了個名字叫春晖。”
海風從窗外灌進來,吹動窗楹,遠方傳來海鳥的鳴叫和令人安心的海浪濤聲。
沈和容城主也跟着笑起來:“嗐!我隻是沒完全醒,又不是老糊塗失憶了。”
月灼也跟着放下心來,嘴角剛咧開一半,就看見自家師婦回過頭龇牙咧嘴地威脅自己:“今天的事不準對任何人說,敢破壞城主的光輝形象你就死定了。”
月灼輕哼:“這種小事還不勞師婦提醒。”
春八娘剛感到一絲欣慰,就聽月灼緊接着問:“不過師婦,你當年是從誰手中救下的城主一行啊?”
還以為小崽子長了點眼力見呢。春八娘順手抄起床頭的藤編枕席沖月灼砸了過去:“少在這哪壺不開提哪壺,城主現在可不想提這個。”
月灼眼皮都沒擡一下熟練地接住了枕席,就勢往沈和容城主身旁一躺,一雙鹿眼眨巴着求知的光芒。
“無妨。”沈和容城主片刻間已經恢複了平日的從容氣度,伸手阻止了春八娘進一步毆打愛徒,“你的師婦當年,是從蛟族大鄢朝皇帝趙直麾下大軍手中救下了我們。如果不是你師婦仗義出手,萬海學城早就灰飛煙滅了。”
她望向窗外,眼神變得遼遠而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