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城搬遷讓她有一種被連根拔起的感覺。從理智上,她知道學城落到這座海島上也才三十幾年,但是從體感上,她八歲便來到這裡,這是她覺得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究竟發生了什麼,讓城主和師長們連學城大會都不開,直接選擇了遷校?
怡憩樓裡,穿過長長的走廊,最盡頭朝南的那間便是春晖院長的寝房。
月灼推門而入的時候,她師婦正在拿幾根樹杈子玩投壺。
“來了?”幾根樹杈子全部穩穩落進窄嘴陶壺裡,春晖院長滿意地起身,從桌上抄起一張輿圖遞給月灼,“斥候已經先行探路,繪制了六條遷校路線。”
月灼雙手接過,輿圖繪制得挺精細,用粗細不等的墨線描摹出三條路線,還用标注港口、渡口、驿站、山林等關鍵節點。
“蒼梧之野?”她眯起眼。
所有路線均從輿圖東南角相慮海上的萬海獨山島起始,至輿圖最上方的臨湘城終結,占據輿圖最大版面的位置标注着“蒼梧之野”四個大字,其上盤踞着五座巨大山脈。
春晖院長交代道:“從獨山島出發至臨湘城,必須經過蒼梧之野,這也是整段路途中最需要上心的一部分。不過蒼梧之野多密林,能很好地隐蔽你們的行蹤。”
月灼細細打量輿圖,五座山脈被細細标注了名字——越城嶺、都龐嶺、萌渚嶺、騎田嶺、大庾嶺,從西至東依次排開,宛如五條遊龍。除了一條完全走水路的路線,其餘路線均要經過這五座山脈的其中一座。
“此次分六批行進,你帶隊的這一支,主要是觀物學院的礦金學坊、神征學坊、地質學坊和察心學院的祝由學坊、導引學坊、星占學坊,走萌渚嶺-九嶷山這條線。你是總镖頭,既要保護所有師生安全、典籍安全,也要保護和你同行的軍武學女的安全。”春晖院長簡潔明了說道。
“好啊,放心交給我吧。”月灼滿意,“我可以和月夕一起走了。”
“重點不是這個。”春晖院長手指敲了敲輿圖,“蒼梧之野多礦,沈和容城主說,觀物學院她們要用到的諸多設備中,需要一些稀有的礦石做關鍵零件,其中大部分礦石隻有萌渚嶺出産。因此此行礦金學坊肩負一個額外的任務,就是順路勘探礦床。你要協助她們完成任務,再護送她們安全抵達臨湘城。”
沈和容城主想要交班的願望因為忙成一團的籌備工作而不得不暫時擱置,隻好待到遷徙落定後,再召開學城大會讨論接任城主人選的事宜。春晖院長也跟着松了口氣,遷校這麼大規模的調度還得沈和容城主牽頭才行,不然她得累掉半條命。
“這不安全吧?”月灼皺起眉頭,“我們這一路本來就可能被蛟族設伏襲擊,還要停留采礦,還是在陌生的荒野采礦,太危險了。”
春晖院長撓撓頭:“觀物院她們要造一個很稀罕的玩意,必須要用到那種礦石……我想起來了,叫海薔銀石。”
“你也不用過多擔心,事關重大,務必要保障安全。我從春晖幫借調了八百好手協助護衛,還請了蒼梧本地向導帶路,不會有多大問題。”春晖院長繼續說道。
“師婦,敵人真的這麼可怕麼?我們一定要遷校不可麼?”月灼嘟囔問道,“您不是擊退了霍鵬飛他們嗎,就那樣繼續擊退他們就好了呀。”
“傻孩子,如果你手裡有一件能把敵人滅族的武器,但這件武器還沒完全做好,而敵人也知道了你有這件武器,那你就會見到世上最可怕的敵人。無論你的敵人是誰,他們都會派出最可怕的那批來對付你。”
滅族?月灼欲言又止。
以她上了幾節宰父嫃大學士教授的生命銘文學坊的課的經驗來說,她們造妣鏡應該隻是想改寫生命銘文、消除女性的孕娩損傷而已。
不過蛟族本來就是建立在仗着不必承受孕娩損傷而肆意剝削的基礎上的,一旦這個不平等優勢消失,他們确實離滅族也不遠了。
于是她決定懶得糾正她師婦這個滅族的誇張說法。
“那什麼時候才能造好?”月灼問道。
“宰父嫃那個人你知道的,謙虛嚴謹得不行,她嘴裡說的肯定是不确定效果如何、制造時間短則三四年長則三四十年,一切都不确定。”春晖院長端起一副冷峻克制的神色,學得惟妙惟肖。
“三四十年也太長了吧……”月灼有些失望,随即往好的方面想,“不過有希望總是好的。”
“而對蛟族來說,隻要有一丁點可能,他們都會全力剿滅。我們現在在東南海上,距離蛟族核心勢力有萬裡之遙,他們最可怕的那批人短期内不可能殺到這裡,所以我們還有逃脫的機會。但他們遲早會殺來的,不必抱僥幸心理。”春晖院長正色道。
她知道眼前這個徒兒念舊、重情義,又對自己過分自信,需得耐心為她解釋:“宰父嫃大學士和觀物院部分學女,會由九城盟單獨接管,既保障她們的安危,也是對學城其她學女的保護。但是她們的行蹤需要隐蔽,蛟族人可能認為她們仍在學城,從而對所有學城學女發起襲擊。我們不能将學女們置于這樣的危險之下,所以學城必須拆分遷走,躲避蛟族的襲擊。不過獨山島仍是學城的分校之一,會有一部分學坊留在這裡。如果你哪天想回來看看,學城還是在這裡的。”
月灼懵懂地意識到有些自己不了解的大事正在發生,她看着師婦褶皺縱橫的臉,幾乎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說出想賴在師婦身邊的傻話。
當年沈和容城主遭逢動亂帶隊南遷,師長們竭盡全力給學女們在海島上搭建了一個安穩的世外桃源。如今學城再度遭遇變亂,而她正值壯年,該輪到她為小師妹們打造一個安全的保護罩了。
月灼将輿圖收入懷中:“放心吧師婦,隻要有我在,我不會讓任何人碰學城師生一根汗毛。我會把她們安全送到臨湘城。”
……
走出怡憩樓,月灼回到寝樓去接月夕。
才走到樓道,隻聽撲通一聲悶響,什麼東西從樓梯上叽裡咕噜地滾了下來。
月灼眼疾手快,一把撈起那團“東西”,輕盈地落在地面上。
這團從樓梯上滾下來的東西,赫然正是被稱為學城靈力最高的學女月夕。
月灼好似習以為常,熟門熟路地将月夕放回地面,為她拍了拍衣衫上的塵土。
這就是她十年來堅持接送月夕的必要性——或許是天賦全點在靈力上了,月夕的實際生活能力十分堪憂,像這種在樓梯上摔跤每個月總有幾回,平日裡自己左腳絆右腳在平地上摔一跤更是常态,月灼若是在身旁拉着扶着還能拉回來,邊上若是沒人那就是摔得五花八門四仰八叉。
月夕本身就皮膚白淨,一旦磕碰特别明顯,偏偏她常常一身青紫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哪磕了絆了,無論摔多少跤下次也還是照摔不誤,方向感就更别提了,在學城十年仍然能迷路的除了她大概也沒第二個了。
月灼時常覺得月夕能安全活到十八歲,自己起碼占了一半的功勞。
“啊,我忘了拿《連山易》!出師前要還給師婦的。”月夕在樓道地面上重新站穩,突然想起來。
月灼歎了口氣:“你站着吧,我去拿。”
和平地摔跤的本事比起來,月夕的丢三落四幾乎都算不上一個缺點了。
月灼一邊回寝房拿上桌上的竹卷,一邊推翻方才的結論——功勞何止一半,她簡直占了九成。
拿齊了東西,兩人去用了早膳,随後并肩向怡憩院走去。今日她們要去拜訪察心院的蒼舒院長。月夕因為是察心院的學女,按照預約安排在今日和自己學院的院長交流出師之後從業的事宜,月灼則是例行接送陪同,順便打聽一下蒼舒院長當年靈力耗竭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