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師大典的前夜,當學女們沉浸在離愁中的時候,宰父嫃大學士正在自己的地下室裡,清點自己的書冊和手稿。
二十多年了,她日日勤勉不怠,積攢的手稿竟已有滿牆之多,另一面牆上則堆滿了瓶瓶罐罐,裡面是她辛勤研制出的黃泉渡船、轉靈珠,和一應相幹的藥液材料。
這間地下室見證了她半生鑽研的成果,然而在這個即将離開的前夜,她卻想起了最初的日子。
她和妹妹的童年在紀凰城郊外一戶普通的凰族農家裡度過。與其她孩子不同,她對田埂邊的蟲蟻、籬笆下的巢鳥、乃至鄰家那頭時常生病的老黃牛充滿了無盡的好奇。她會花上幾個時辰蹲在樹下觀察螞蟻搬家,細心記錄母雞孵蛋的每一天。當她悉心照料的一隻懷孕母兔在她懷裡咽下最後一口氣時,那種冰冷的、生命流逝的無力感深深刺痛了她。
她哭過之後,卻做了一件讓妹妹驚訝的事——她用娘親剔骨的小刀,笨拙卻異常專注地解剖了兔子。“我想知道它為什麼會死,”她當時含着淚,卻異常認真地說,“知道了原因,下次……下次也許就能救活了。”
這份源于同情、由好奇驅動、最終落腳于探求真相的特質,讓宰父嫃在進入萬海學城後,很快在“格物”、“草木”等學坊展露頭角。然而,真正讓她找到畢生方向的,是她後來有幸遇到的沈和容大學士——彼時,沈大學士還未完全被行政事務所縛,偶爾會開設一些關于“生命奧秘”的小範圍講座。
那是一個初夏的午後,沈和容大學士在講解她的師婦崔湛學士遺留的一些關于“生命銘文”的初步構想。當宰父嫃第一次聽到“生命銘文”這個概念——那是一種如同篆刻在生命最細微之處、決定着生老病死、形态習性的神秘印記時,她瞬間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
這不就是她一直苦苦思索的、那藏在生與死背後的答案嗎?那隻母兔為何會死,老黃牛為何會病,花開花落,草木枯榮,新生與凋亡……這一切的根源,難道就藏在這細微到不可見的“銘文”之中?
沈大學士提到的、關于如何通過特殊方法【讀取】甚至【改寫】銘文的猜想,更是如同石破天驚,在她心中點燃了一把從未有過的火焰。那一刻,她感到自己仿佛窺見了天地間最幽深的秘密,一種強烈的、要将其徹底探明的渴望攫住了她。
後來沈大學士忙于庶務,由她從前人手中接過衣缽,孤身前行,探尋改寫生命銘文之法。
這條探尋之路,一走便是二十餘年。起先是研究黃泉渡船的造法,然後是思考轉靈珠的造法,然後是尋找準确的改寫點……
好在總算是有結果——半個月前,她的試驗終于成功,通過草藥和針灸配合激活女人體内的妣角,使用黃泉渡船和轉靈珠在體内進行接引,她成功改寫了那個女人的生命銘文,消除了她的孕娩損傷。
然而此舉立即招緻了蛟族的刺殺,甚至牽連整座學城被迫提前倉促遷校。遷校大事為何連學城大會都來不及開,别人不知道原因她卻是知道的——九城盟連下十數道預警令,一道寫得比一道駭人,要求全學城、尤其是宰父嫃,務必立即離開。
然而身處暴風中心的她卻隻是平靜地收拾書冊手稿,有條不紊地銷毀無法帶走的痕迹,仿佛被追殺的人不是自己。
她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并且——她絕不會停手。
面色冷峻的大學士沉靜地收拾完所有手稿,直到窗外天光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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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六月二十五,是萬海學城傳統的“英靈祭”,亦是一年一度的出師大典。
天光亮起之時,五十二艘木蘭舟已在學城岸邊一字排開,桅杆上的大旗迎着海風獵獵飄搖,黑底的旗面上用銀藍絲線繡着深海鲛女,正是萬海學城的紋章。每艘木蘭舟各自象征學城一座學坊,共有五十二座,研究五十二門不同的學科。曾經在散落在這片大陸上各處的奇人異士、有經天緯地之能的棟梁之才,紛紛從四海八方聚集在萬海學城,成為了座下學院講師。
天光明亮,映得海面一片通透的碧藍,黑色的礁岩上,有灰白的海鳥偶爾飛過。海浪溫柔地拍打着海岸,随即化作星星點點的白沫消散在海風中。風平浪靜,是出海的好時候。
“啟航——”
随着一聲悠長的海螺聲作為号角,五十二艘木蘭舟同時開動,駛向碧波蕩漾的大海深處。
相慮海位于九州大陸之南,海中有一座高塔,塔身遠看宛如一位少女伸手摘星的塑像,駛近後則會發現,其中雕欄畫棟一應俱全,塔身高達百尺,沒有人知道是誰有能力在深海中修建了這座高塔,她又為何孤零零矗立在這深海之中,從海上遠遠望去,這座神女塔仿佛上古時代的先民遺迹,渾身散發着不屬于人世間的神秘力量。
五十二艘木蘭舟逐漸駛近高塔,她們大概是唯一知曉南海神女塔的人類——即使是海邊最膽大的漁民,也從未踏足過深海中的這片禁忌之地。
木蘭舟陸續抵達,呈三層圓圈之形環繞神女塔,所有人的視線都齊齊看向塔尖那顆神女伸手堪堪觸碰到的巨大的星星,此時,一人正孤身站在高塔之上,海風灌滿了她的長袍,衣袂紛飛。
那是萬海學城城主,沈和容大學士。時辰已到,她向前一步,朗聲道——
“後皇嘉樹,橘徕服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