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可奈何，他隻好嘗試從眼中的倒影拼湊出其真容，然而——好像每顆眼珠看到的人都不一樣。

左格遲疑須臾，眯起眼仔細觀察。

不對，确确實實是同一張臉，隻是在不同的眼睛中氣質天差地别，束着高馬尾時笑容明媚動人，衣不蔽體披頭散發時神色黯然，有時如瀑長發盡數褪黑為白，有時模樣長得甚至不像人類。

選錯了。選錯了。你又選錯了……令人不明所以的古怪聲音在這方天地間反複回響，與喧湧的海浪共享着同一曲旋律。

凝視得入神時，眼珠倒映出的影像甚至會短暫地動起來，左格走走停停，總是情不自禁地為某個畫面停留。

他看到那人臉上笑容不再，獨自蜷縮在昏暗的角落裡，散開束起的長發，雙手顫抖着捧起一縷，安靜地往發間編入金絲，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他看到一場史無前例的盛大婚禮，相愛的人執手并行接受聖火賜福，卻終以血色的慘劇溘然收場。

更多的場景左格不忍細看，回過頭去，海水已經從那人的腳踝處漫上膝蓋，黝黑的觸手從水面伸出，緩緩攀上蒼白的軀體。

他蹙起眉，走近看時，又覺得那似乎是正在流血的創口，深色的血液沿着肢體向下流淌，那人就這樣在海中越陷越深，離星空越來越近。

“萊恩，你真的病了。”

無論怎麼看，這精神世界的狀态都不在正常範疇内了。

終于他感到自己緩緩回魂，意識蘇醒在現實的軀體中。左格歎息一聲，擔憂地注視着面前的人，明亮的碧藍眼瞳黯淡幾分。

“世界原本如此。”

萊恩與他四目相對，眼神執拗毫不退讓。他們的确無法理解彼此。

“你天真又愚蠢，以為自己能掌控自己的命運，以為衆生孜孜以求的幸福自由真的唾手可得，殊不知你做出千百種選擇，最終隻會通向唯一的結局。”

“萊恩，你聽我說……”

“回溯源頭，在你誕生之前，甚至在泰倫誕生之前，祂就已經在玩這個遊戲了。你以為未來可以有無數種可能，但我們隻會走上那條唯一指定的道路，沒有别的選擇。”

“萊恩。”

左格按住黑發青年的肩膀，将他拉近了些，認真望着那雙霧藍眼眸，輕聲勸道：“我們去看病好嗎？”

意料之中的反應，萊恩默然推開面前的人，轉身就走，手腕卻被蓦地攥住。

“會好起來的，真的。”左格心緒紛亂，完全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治療的過程可能會很漫長，很難熬，但我會陪在你身邊的，我保證。一定會好起來的。”

“放開。”

“你一直都能聽到，”他歪過腦袋去看着萊恩的臉，手上也不敢松懈，“就算不相信我的情感，起碼也該相信我的人格吧？”

主恒星劃過了天穹，已然降到遠方地平線之上，将天邊染成了暗沉的橘紅色。

兩人還在無聲地對峙。

萊恩平靜地望着他，平靜得毫無波瀾，甚至連眼睛都沒怎麼眨過，像個逼真的假人。

緘默半晌，左格還想繼續開口，對方卻從他手中掙脫出手腕，轉身朝不遠處的樹林走去，“找地方休息，我們輪流守夜。”

“好。”他低低地應了聲，心情難以松快。

天色漸黑。

靠鑽木生起了一堆火後，左格正用幾片巨大的葉子來鋪出一個臨時床位。

那隻棘海妖遲遲沒有回來，他越等越急，最後将手上的活計一撂，打算出去找人。

剛站起身，就見萊恩抱着一堆野果回到他們的臨時駐紮地，他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微笑着迎上去。

萊恩以為左格要接過自己手中的東西，下意識地往前遞去，孰料對方展開雙臂徑直擁抱住他，于是果子嘩地滾落在地。

“……放開。”

“噢。”

火堆旁，左格盯着被重新收拾起來的這堆果實，白的白得寡淡，紅的紅得鮮豔，不由得懷疑：“萊恩，你确定這能吃？”

抗毒能力一絕的棘海妖可能不太在意這些，但自己可是很容易死的。

萊恩聽着他的心聲，拿起一顆果率先咬了口，“這是土包吃過的。”

這下金閃閃終于放心，不忘評價道：“挺可愛的名字，土包。”

話是這麼說，但那鮮紅如血的果子看起來實在不太令人放心，他轉而拾起一顆白色的，輕輕咬了一口。

充盈的乳白色汁液瞬間噴濺出來，左格毫無防備地被射了一臉，多餘的汁水順嘴角淌下，沿着下颌滑至頸間。

萊恩怔愣片刻，默默撇過頭去。蠢貨。

“喂，我聽到了！”

最後左格摸黑到河流邊清洗，将臉上和手上的果實汁液洗去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自身後傳來。

扭頭望去，借着原野上稀疏的星光，他看到了原本在岸邊吃草的土包。

此刻它瞪大了四隻明亮的眼睛，驚慌失措地縮進身後的高草叢中，直至腦袋也完全縮進去後才終于停頓下來一動不動。

然而窸窸窣窣的聲響卻并未消失。

“萊恩？”左格輕喚一聲，環顧四周，沒得到任何回應。

轉過身正欲返回，不料有道黑影瞬間自眼前一閃而過，切斷了微弱的星光，蒙蔽了視線。

随之劈頭蓋臉而來的是一陣直迫心髒震破耳膜的尖銳詭異嘯叫。

一張血光淋漓模樣可怖的巨型鬼臉倏地出現在眼前，滴落着血液迎面逼近，帶起一陣寒風。

在這視聽的雙重脅迫下，左格直挺挺地昏了過去。

萊恩正百無聊賴地用木棍挑弄着燃燒得噼啪作響的火堆，地面忽然傳來微微的震動。

擡起頭，隻見土包哀聲嗚咽着像座山一樣沖了過來，繞着他和火堆焦急地轉起了圈子。

緊接着，一陣尖銳的笑聲劃破夜空，似乎有什麼東西正拍動翅膀掠過樹林上空。

萊恩警覺地仰起頭，透過枝葉間隙隻見到遠去的一個模糊黑影。

站起身，土包即刻湊近來拱自己的手，他不由得心跳加速，沿着左格離去的方向朝河邊奔去。

星光蒙照的岸邊空無一人，左格不在了。

盯着草地上一攤淩亂顯眼的赤紅色鱗屑，他怔然仰頭望向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