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格做了個奇怪的夢。
開始時意識中充斥着興奮,像有隻小鳥在胸腔中鳴叫,還有一種足覺醒來後的餍足感,舒适而快樂。
視野中,淡紫色的棘海妖幼生體被人從休眠倉裡抱出、輕緩地放入恒溫缸内。
它活力十足地在水裡翻滾打轉,舒展着還沒長出骨棘的柔軟軀體,一隻觸手緩緩伸出水面,似乎在向世界打招呼。
真可愛,你是萊恩的妹妹嗎?
他記得,某隻棘海妖在變成酒釀海膽時曾向自己透露過有個妹妹的事實。
女兒是幻想出來的,左格默默地想,但妹妹總不至于也是吧?
後面的場景則斷斷續續的,模糊且碎片化,怎麼都拼湊不完整,有時甚至稱得上錯亂,像孩童的記憶。但有一個人的身影卻清晰可見,貫穿始終。
那是一個長得過分好看的男人,左格第一眼就這麼覺得。
雖然看着無悲無喜,缺了些情緒,導緻有種揮之不去的假人感,但漂亮得雌雄莫辨的清冽容顔足以使人忽略那微小的瑕疵。
色如汪洋的深藍長發總是習慣性地披散着,淺灰眼眸令人辨不出任何情緒,在某些時刻,那色澤過于淺淡的虹膜恍然似與眼白融為一體,顯得他更像一個缺少靈魂的傀儡了。
男人脖頸上戴着黑色機械頸環,颀長身姿被莊重的绀青色軍裝包裹嚴實,多數時間裡連手套都不曾摘下。
僅在撫摸“自己”的時候,那雙冷白修長的手才袒露出來,看起來不帶溫度,可動作間的安撫之意分明昭示着,他對自己是飽含愛惜的。
衍?左格有些出乎意料。
他曾查看過這位冷面執行官的相關影像資料,面對這麼一張驚為天人的臉龐,似乎不太有認錯的可能。
畢竟是傳言中塞納斯的伴生體。
棘海妖一族拟态後容貌上等,各族群的主母們都活像是美神分身降臨人間,塞納斯又是所有棘海妖的母神,其伴生體長成這樣的确很有說服力。
嚴格來說,自己不算是有神論者。
在泰倫,無論是泰克斯還是泰坦都共同信仰着六翼神——那不可戰勝、不可直面、不可揣測的偉大存在。
祂誕生于炙熱的地火,曆經億萬年的冰劫,在長夜終結後經百戰淬煉成神。
雖然信仰高度統一,但宗教文化對泰倫文明的影響畢竟不及弱色神教之于隐星、息心教團之于塞因斯坦。
比起真的相信六翼神這麼一位神祇的存在,泰倫人更将其視作一種永不退敗的意志、一種精神力量,在新世教占據主流地位的今天更是如此。
關于衍的身世争議一直都存在着,多數泰倫人并不相信神降論,而更偏向他是息海主母斐倪絲之子的猜想,認為始祖們編造這樣的謊言是為了凝聚種族以共克時艱。
但不論無神論者如何質疑息海降生、千族簇擁的真實性,卻無法不承認這種統一信仰在塞因斯坦的可怕凝聚力。
激怒一隻棘海妖非常簡單,隻需要對他說“衍根本就不是塞納斯的伴生體”,就能輕易将其惹毛,仿佛遭受否定的是他本人。
左格自認為了解得不算多,因此還是持保留态度。
即便神降論真是捏造的,在種族危亡之際力挽狂瀾的衍也當之無愧作為領袖。
昔日其在西聯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阿瑟克斯分外倚重他,深陷核心戰區無法抽身時,可以放心地将大後方交予這位執行官。
接觸過衍的人自是不在少數,但這樣的視角,除了他的孩子,左格想不通還能屬于何人。
後來近乎人盡皆知的事實是,衍早就與艾格利安暗相勾結,對阿瑟克斯也隻是利用而非效忠。他真的隻忠于自己,從未向任何人屈服。
而翻看曆史的背面,鮮有人知這位領袖與艾格利安更深層次的關系。
他們是伴侶,不僅通過精神連接和晶核融合交付彼此,還在世間留下了禁忌的結晶。
之所以稱為禁忌,是因為衍誕下混血種的行為被母神視作背叛,據說息海從此變成了兇險詭谲的生靈禁域,再也沒有棘海妖能栖息于那片海域。
正因如此,當初聯盟軍事法庭對衍進行審判時,息心教團直接放棄了她們的領袖,并緻力于将他的血脈帶回息海獻祭,以此平息塞納斯的怒火。
……但是我怎麼會夢到這個?
這個夢真是怪異極了,左格就這樣以孩童的視角與衍相處着,搖搖晃晃跟在男人身後,口齒不清地喊着父親。
而他叫自己mok。
越往後,左格越有種強烈的感覺——這個mok是不是moking的簡稱?橫看豎看“自己”都是個無法無天的小魔王。
日常在戰略會議室的議桌上把控制空間折疊的晶匙當球來踢,罔顧周圍坐着的高等軍官那咋舌的表情,跟牛高馬大的泰坦戰士頂腦殼掰手腕毫不膽怯,而對方也愣是沒敢赢過自己。
乖乖……就差在路上橫着走了好麼?
甚至這家夥連阿瑟克斯都不怕,敢在元首講話時“呯”的一聲打亂衆人面前的星圖,第一視角經曆這些時左格都不免汗顔——彼時那頭正值盛年的黑泰坦可是令人膽寒的西聯邦暴君。
小魔王還有兩幅面孔,他默默地想,在父親面前倒是乖巧得很,經常撒嬌抱腿求安撫,有時還得寸進尺地請求忙得沒時間合眼的執行官給自己講睡前故事。
到底還是個孩子,或許因為平時實在缺少父親的陪伴,所以習慣性地自己給自己找樂子,努力在衍面前刷存在感。他想到了母親,一時竟有點感同身受。
再後來,自己有了一個妹妹。
“這就是妹妹嗎?”
“嗯,她叫艾思拉。”衍的聲音變得很虛弱,夾雜了難以忽視的疲憊感。
小魔王得到一個小跟班,日常更加忙碌了。不過在她學會走路之前,常常是“自己”興奮地抱着妹妹到處亂跑,然後被父親繃着臉拎回去,喜提禁足,裝哭也不管用的那種。
小跟班剛會爬的時候,小魔王就急不可耐地教她走,等小跟班終于會走了,小魔王又開始教她爬——呃,爬泰坦塑像。
視野内布滿獠牙、大雪紛飛的畫面在後續的記憶中反複出現,看得出來,這家夥确實很愛爬這座等身的西陸泰坦雕塑。
“艾思拉,我們在這裡很安全的。”
視線緩緩移動,小跟班出現在眼前。
雖然年紀尚小,卻已經能看出容貌幾乎是衍的翻版,隻不過她長着一頭黑色卷發,眼睛也炯炯有神,像漂亮的紫水晶。
相較起來,艾思拉的氣質顯然更加柔和可親,不像她的父親,冷得像埃斯凱布爾終年不辍的霜雪。不知道其中有沒有那個歡脫哥哥的功勞。
此刻自己的兩隻手搭在了法斯雕塑的尖牙上,頗為老成地清了清稚嫩的嗓子。
“這裡是法斯堡,整個萊特三區、哦不,是整個世界上最最堅固的堡壘!”
左格在意識裡笑了出來。那隻是一座塑像,卻成了這小魔王的秘密基地。你要這世界上最最堅固的堡壘來做什麼呢?
“mok,這有什麼用?”小跟班也有同樣的疑問。
“在這裡面,我就是無敵的。”
視角蓦地轉換,眼前出現了一個男孩,頭發亂糟糟的,被風吹得偏向一側,看得出有些炸毛,發間還夾雜着雪粒。
他的嬰兒肥尚未褪去,臉型依舊圓潤,線條柔和,但尖下巴已有雛形,鼻尖被凍得紅通通,說話時霧藍眼眸一亮又一亮的。
“我會保護父親,當然啦還有你,艾思拉,我——”話未說完就捂着嘴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你還是要先保護好自己,mok。”艾思拉關切地将手搭在有些過于激動的兄長肩上。
“我很好,真的。”男孩的鼻子愈紅。
看着看着,左格也在意識裡默然捂嘴,感覺自己不存在的母性都要被喚起來了。六翼神啊,頂着這張臉,幹什麼壞事都很難讓人對他來氣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