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這兀然的視角轉換，他頓時想到了曼圖因效應——窺探造就騙局，或者叫欺騙性記憶，即具有精神力的種族一旦窺探他人的意識，就擁有了用自身記憶去行騙的能力。

水心紀曾贊助推出過一檔叫做《海妖之聲》的節目，嘉賓受邀進入某棘海妖的内心世界，獲取一段具有欺騙性的記憶，然後與在場的棘海妖進行互動，推斷出與自己進行意識共享的是哪一位。

這檔節目就是曼圖因效應的生動體現，因為當棘海妖窺探他人的意識時，自身的記憶也同樣在被對方塑造着。

他們憑此可以騙過測謊儀等工具的測試，哪怕共享意識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隐藏自我。

不定的視角轉換造就了具有迷惑性的記憶，倒不能說這不真實，隻是這樣的“真實”非但不足以讓人們觸碰到對方的真實面目，反而有可能錯認“我”的身份。

到目前為止，“我”是誰并不難猜，畢竟這隻小棘海妖還沒能很好地使用精神力，還沒養成時不時窺探别人記憶的惡習，自然也就還沒成為一個小騙子。

左格終于反應過來，自己一開始看到的那隻幼生體并不是艾思拉，而是“我”，小魔王本mo。

當時他應該是短暫地與衍達成了意識共通，畢竟棘海妖親子間本身就具有精神連接。所以自己從衍的視角看到了幼生體，又從艾思拉的視角看到了男孩。

可我怎麼會夢到這些？難道——

仔細想想，同樣是棘海妖，相似的霧藍眼眸，連愛爬雕塑這種小衆喜好也對上了，還有那我行我素的霸道性格，起碼在自己面前是毫不收斂的……有個妹妹叫艾思拉，甚至連原生體的淡紫體色都别無二緻。

左格的理智在崩盤。

這合理嗎？？！！

六翼神啊，别告訴他小魔王就是暴躁海膽，怎麼可能……不不，很有可能，不然一隻棘海妖怎麼在外環那種牛鬼蛇神紮堆的地方活下來？！

雖說他早就知道萊恩不是萊恩而是papa，但沒想到其實萊恩不僅不是萊恩也不是papa而是mok，以後他要怎麼面對聲稱自己是papa實際上是mok的大騙子萊恩？？……

防空系統潰敗的尖銳嘯鳴震碎天穹，猛然将左格的意識從九霄雲外拖回眼下。

戰争，終于在這片堪稱無憂的記憶中袒露出它的恐怖陰影。

父親不在身邊，兩個小家夥驚恐地依傍着彼此，擠進倉皇撤離的隊伍中去。

藍焰缭繞的巨型圓環懸浮于蒼穹之上，徐緩轉動着，無聲無息卻壓迫心髒，仿若舊世教《聖臨錄》中那開啟永夜的審判之輪，亦或是億萬年冰劫中邪靈睜開的一隻眼。

它輕易瓦解了西聯邦要塞軍的一切防禦，燃燒的戰火吞噬了冰天雪地中所能目視的一切建築，須臾又有無數密集光點疾速從天而降，視野都被沖天火光蒙蔽，近在咫尺的爆鳴足以震破耳膜。

“艦星撐不住了，快撤！！”

不知是誰吼了這麼一嗓子，左格遲緩地意識到，奉獻了眼前這場絢麗恢宏光雨的正是隕落的艦星劫掠艦。

這是新星曆176年，第四次千星要塞争奪戰。彼時西聯邦慘敗，不甘地将埃斯凱布爾的主權歸還給帝國，艦星皇帝阿卡隆德也在這場戰役中陣亡。

空中那輪藍焰巨環就是龍武，原來都是真的……他隐隐感到不安，祖父真的令登格爾星人打造出了滅世兵器。

現行秩序的話語權是由上位者掌控的，舊日的聯邦真有那麼不堪嗎？阿瑟克斯光複西陸的理念過于激進，祖父推崇“五角上族”卻也不無過錯。

易地而處，在“自己”眼裡，創造了這種戰争兵器的他們才是最該下寒冰地獄的。

艾思拉邊跑邊小聲啜泣着，忽而腳步一頓，惶然仰起頭：“mok，我的項鍊還沒有拿……”

乖乖都什麼時候了就别管你那項鍊了！！左格急得抓狂。快跑啊！跟着我、不對，跟着你哥哥跑！！

“來不及了艾思拉，快走！”

小跟班在這緊要關頭偏偏不當跟班了，毅然決然轉身往回跑。左格兩眼一黑。别别别，快回來！！

猝不及防間，灼目的藍色閃光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歸零，一下、兩下，他聽不到聲音了，耳畔僅餘微不可聞的嗡鳴，捂住耳朵的雙手此刻鮮紅一片。

閃光停止的刹那，遮天蔽日的陰影憑空現形，那是一座正在分崩離析的移動戰塢，龐大的軀體燃燒着傾倒下來，将底下撤退的軍屬和戰士都碾成了肉泥，哭嚎聲響徹天際。

“上面……看上面！”

“快跑！！”

“來不及了——”

所幸中途折返的艾思拉還未完全踏入那片區域，沒有和那些人一樣驟然殒命，豈料戰塢上的哨塔在倒下時被趕來救援的軍兵一炮擊毀——

斷裂的上半截塔身被爆炸産生的沖擊波改變了方向，瞬間朝她飛速砸去，剝離的碎石劈頭蓋臉像冰雹紛落，年幼的棘海妖被礫石和火光撞得睜不開眼，嗚咽着僵在原地。

而自己沒有絲毫遲疑，回過神來便已經沖了過去，最後一眼看到的是妹妹被猛地推開的畫面，緊接着就是無邊的黑暗。

啊？！！霎時左格心髒都被揪緊了。

還好嗎？小魔王？？

意識裡毫無響應。

“mok，你醒醒……”

很久之後，他聽到了若近若遠的微弱哭聲。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了，是小跟班。

“mok堅持住，我挖你出來，我一定——嗚你流了好多血，我搬不動，好重的石頭，怎麼辦……有人嗎？救命啊……”

“救命，救命！”艾思拉的泣音逐漸遠去，“求求你，救救我哥哥，他快死了！”

世界上最堅固的堡壘沒有了，但我還是會保護你的。

精神連接裡，左格聽到他幽微的回應。盡管他已經說不出話了。

“堅持住嗚，mok，父親會來找我們的，他一定會來的……”

黑暗中的世界在顫抖着，不，應該說是地面在震蕩，隻是不知是爆炸還是崩塌，也不知發生在近處還是遠處，形勢危急，但自己動彈不得，無法作出任何反應。

“小孩？”

男人的聲音透過轟鳴炮火，不帶什麼感情，卻仿佛令人看見希望的曙光。

“壓得太久了，不能硬來。你能分化伴生體嗎？”

左格心頭一顫。

“讓他試一試，”艾思拉抽噎着應答，“讓他試一試嘛……”

“把這些都清理掉，給他騰出空間。”

這麼小就分化伴生體？怎麼可以？！

但……轉念一想，似乎也沒有别的辦法了，強行挖出來有擠壓綜合征的風險，眼下這生死關頭也沒法組織更有效的救援。六翼神在上。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在預料之内，左格無能為力地緘默着，聽見意識深處mok壓抑不住的啜泣聲，幾次不忍地想要屏蔽自己的感知，到最後焦心都化作虛渺的歎息。

世界重歸靜谧後，碧藍眼瞳倏地睜開。他撐着在床上坐起身，環顧四周。

熟悉的單人床，床頭櫃上擺着自己參加鏟雪比賽獲得的銀鏟子獎杯，對面灰藍色的牆壁上貼滿了他在野外拍攝的滾滾照片，間雜着幾張和鳴鳥、班戈他們的合影。

房間的陳設提醒着左格，自己現在是在埃斯凱布爾15号鍊城的軍校宿舍裡。

這實際上是教官的家屬樓，當初來這裡時鳴鳥直接給他登記了家屬的身份，他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鳴鳥确實如同自己的家人，于是就暫住下來了。

昏睡前的記憶逐漸在腦海中複位，左格猛然想起剛分化伴生體不久的棘海妖，他即刻起身，晃了晃還有些眩暈的腦袋，旋即焦急地破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