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格帶着萊恩沿這些小路緩行,來到一處被無數淺粉色花藤裝點起來的靜谧走廊。
這些花藤攀附着兩邊生長的常青木而生,以至于在樹幹上留下了顯眼的勒痕,花藤頂端在上方彼此纏繞糾結,為這條小徑蓋上了典雅的花頂。
或許是花香過于濃烈醉人的緣故,并沒有太多的人踏足此間。
沿卵石鋪成的小路慢慢走着,他擡手将落到萊恩頭發上的一片花瓣拈下。
“困了?”
這一問令棘海妖生生止住打到一半的哈欠,捂住嘴搖搖頭:“沒有。”
瞅着由鵝卵石鋪就的地面,左格忽然想到——自己之前查看過的康複訓練方式中似乎有這個。
于是他提議道:“要不要我攙着你走走?踩一下鵝卵石有利于刺激你的腿腳。”
萊恩覺得不太對勁。
他把這趟旅程當作左格的心靈療愈之旅,左格把這當成他們之間的約會,而現在這又變成了自己的康複訓練療程。
不行,不能徹底跑偏了。
“你能不能認真一點,我們……在約會啊。”他哽了片刻才把這話完整地說出來。
“萊恩。”
金發青年微微歎息,在他面前蹲下來,握住他的手認真開口:“沒有人規定過約會要做什麼的。如果你能快點恢複,那我會更開心。”
幹什麼又打感情牌?萊恩對那樣的眼神完全沒有辦法,認輸地扭過頭去。
最後左格一手攬着萊恩的腰,稍微躬身,讓對方的手臂能環住自己的脖頸,就這樣帶着他踩在鵝卵石小道上,一起慢慢地往前走。
“有感覺嗎?”在這條不長不短的小道上走了幾個來回之後,左格輕聲詢問。
“沒有。”萊恩如實回答。
别說踩鵝卵石了,就算是踩鋼針現在他也感覺不到什麼。
“那我們繼續,你累了跟我說。”左格繼續摟着他緩慢移動,不再說話了。
一股低落的情緒,帶着退潮般的氣餒,在精神連接另一端無聲無息地醞釀着,足夠隐蔽,卻還是讓人發現了。
糟糕。萊恩感受到時心裡頓時咯噔一下,不由得轉頭看向身旁的人。
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情緒低落?難道要自己即刻健步如飛嗎?
萊恩百思不得其解,現在左格沒什麼心理活動,他實在捉摸不透對方在想些什麼。可别這一趟下來還适得其反啊。
左格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的路,沒注意到棘海妖正在注視自己,直到他環在對方腰間的手被人輕輕摁住,這才詫異地轉過頭。
“怎麼了?”萊恩微微歪頭看着他。
“沒事。”左格扯動嘴角笑了笑。
“……你知道你瞞不了我的吧?”
他再也說不出話來,俯身将腿腳不便的人抱起,小心地放回到輪椅上。
“這麼多天了,你的腿腳一點好轉的迹象都沒有,萬一——”
“哪有那麼快。”萊恩打斷他呼之欲出的負面猜想,嘴笨地安撫道:“我都不着急,你急什麼?”
“你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的,”左格低垂眼眸,在棘海妖面前蹲下身,抓起那白皙微涼的手覆在自己臉上,“萊恩,為什麼不怨我?”
黑發青年怔住了。
“分化伴生體那麼疼,那麼難熬,是因為習慣了所以才不責怪我嗎?”
他執拗地望着那雙霧藍色的眼睛,期冀從中得到答案。不要再逞強了,mok,給我一個理由抱抱你好嗎。
“過度分化伴生體會導緻精神衰竭,失感,還有僵心病。”
半晌,萊恩扯動唇角笑了笑,指腹摩挲過他的臉:“你看我像麼?你還說我是暴躁海膽。”
“九成概率會得僵心病,”左格攥住那隻手,抵在唇邊蹭了蹭,感受到對方無可抑制的僵硬,“也有少數人表現為精神分裂。”
“你這麼聰明,不會不知道吧?”
萊恩喉結滾動一下,默然錯開視線。
“特别是白鳍海綜合征患者。”左格加重語氣,安靜地盯着他看。
“這麼看來,”萊恩微妙地笑笑,将手抽了回來,“僵心病倒是更好的下場了。”
擺脫不去手心殘餘的溫度,那隻手攥起又緩緩松開,他繼續道:“情感淡漠的人你能接受,瘋子卻另當别論。”
“噢,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什麼?棘海妖錯愕地瞅着語出驚人的金發青年。
“你可以隻對着我發瘋,這樣不會傷到别人,也不會傷到自己。”左格誠懇地開口,碧藍眼瞳中流淌着柔和的光,“我應該沒那麼容易被你勒死的吧?”
“你以為你是誰,救世主?”
早料到海膽會把刺豎起來,聽見這話他算是不意外,“萊恩,你知道穆赫羅爾嗎?”
“怎麼?”
萊恩蹙起眉,發覺自己愈發猜不透這個人了。介于目前的精神狀态不足以維持穩定的連接,他凝聚起精神力試圖窺探對方心聲,卻被咒語般的防禦态意識震得頭暈。
……愛偷聽别人心聲的棘海妖是壞海膽,愛悶聲炸毛的棘海妖是暴躁海膽,又壞又暴躁的海膽就是你……
該死的。他咬牙切齒。
“看你的表情是知道?”左格笑呵呵。
“知道有什麼出奇的,”棘海妖嘲諷道,“倒是偉大的伊佐洛斯還需要曆情劫,令人大開眼界。”
金發青年默默觀察着眼前人的表情,習慣性地咬住下唇,雙眼一眨不眨。
伊佐洛斯是六翼神最廣為人知的三個名諱之一,由古瓦利亞語音譯而來,意為不可戰勝之神,是提及祂時被使用得最多的名字。
自新世教誕生以來,穆赫羅爾這個名字被泰倫人賦予了種種新内涵,而回溯源頭,它的本義其實是永夜情人、不見真容的愛人。
根據泰倫舊世教《聖臨錄》的記載,在億萬年冰劫中六翼神曾遇畢生所愛。但祂的愛人沒能活過長夜,在冰海解凍之際不慎被海妖拖入水中,死于霜逝前夕。
左格沒好意思承認,小時候自己讀完插圖版的聖臨錄後,一度為這個凄美的愛情故事難過到肝腸寸斷,甚至動過去極北海域把穆赫羅爾打撈回來的念頭。
他談過六次戀愛,但從未有過将戀人與穆赫羅爾聯系起來的想法,而此刻,年輕的泰坦眨了眨眼,意有所指地開口:
“祂們相識相愛相離于永夜,所以六翼神永遠也不知道穆赫羅爾的真容。”
“無聊透頂的故事。”棘海妖評價道。
“但這讓我想到了我們,”左格的聲音很輕,不依不撓地再次抓住那隻白得晃眼的手,“我能有機會見到你真正的模樣嗎?”
萊恩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瞳孔收縮,眼睫神經質地顫動幾下,條件反射般掐緊了他的手,用力到指節咔嗒作響。
“掐疼我了。”“你——”
話音戛然而止,一時間藍眼睛瞅着藍眼睛。
“所以呢,能給我這個機會嗎?”
這麼做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但若不選在這隻棘海妖虛弱的時候,恐怕自己現在已經被強制清除記憶了,左格默默地想。
那人眼睫又不自然地抖了抖,也不知是不是被自己猜中了。
“那、你,”良久,萊恩嗫嚅着開口,目光瞥向别處,仿佛下了莫大的決心,臉頰都因此沾染上绯紅,“你抱抱我。”
“什麼?再說一遍?”
左格發誓自己真的不是壞心眼,隻是一時嘴快。然後他就這樣全神貫注地看着棘海妖紅着臉又說了一次。
或許是這裡的花香太過濃烈,熏得他有些迷醉,頭腦愈發不清醒,他站起身把萊恩抱起,在對方将唇送上來時毫不猶豫地低頭吻住。
……直至兩人額頭相貼,眩暈的感覺愈發強烈,左格才驚覺棘海妖并不是想吻自己。
碧藍眼瞳失神渙散的刹那,金發青年愕然松開了手,整個人仿若被冰凍般僵在原地。
無法站立的萊恩遽然倒下,在起伏不平的卵石地面摔了個結實,最先觸地的手肘近乎失去知覺。
他掙紮着翻過身,安靜将腦袋枕在雙臂上,沒有看左格一眼,也不在意自己腿腳扭曲的姿态,就這樣許久都沒再動彈。
引以為傲的精神力又一次替自己解決了麻煩。
這次足夠徹底。不會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