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特第四星區。

邊境星TX2198，岩穴酒館。

亂蓬蓬的幹草團從挂着招牌的酒館門口呼嘯而過，窸窸窣窣的響動沒有被裡面的人注意到。

不多時，一名跛腳隐獵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軀體将射入館内的光線都遮擋了大半，投下一個令人心神一凜的影子。

原本鬧哄哄的場景逐漸安靜下來，無數道畏服的眼神彙集在那黑背白腰的隐獵身上。

提着腦袋謀生的獵者種族，不去招惹他們才是明智做法。館内正喝酒打屁的衆人隻将目光落在隐獵身上一瞬，旋即不約而同地繼續自己的事情，聲音比之前稍微壓低了些。

跛腳隐獵來到櫃台邊，将一枚儲值星币擱在上面。

“一杯甜酒。”

櫃台後的岩壁上有個洞，内裡的空間不可目測，老闆的軀體就藏在裡面。

此刻它像蝸牛一樣緩慢從裡面探出頭來，虹吸式口器卷曲着，垂在口器兩旁的深褐色輔佐觸手慢慢擡起，其中一條抓住那枚儲值星币。

另一條觸手也從櫃台下取出一枚星币，用老舊脫色的币值轉換器連接起來，不料轉換器旋即發出了餘額不足的提示音，紅光閃爍兩下。

隐獵身形一滞。

“時勢不好哈。”

老闆脖子上挂着的發聲器傳出有些模糊的機械音，沒計較太多，為他倒上了一杯甜酒。

“行動不便，謀生艱難。”隐獵簡短地回答，稍一點頭以示謝意。

老闆的身子又探出一些，詢問道：“沒考慮過換條機械腿什麼的？”

“不是這個，”隐獵略微搖頭，“帝國邊境政策。”

這下館内其他正豎着耳朵細聽的人也都明白過來。

泰倫帝國新近頒布的法令對邊遠星區向核心星區的人員流動嚴加限制，不僅嚴格核查跨區人員的身份，還增設了大批的邊境巡防軍。

對于到處執行公會任務的隐獵來說，這樣的變革确實帶來諸多不便。

新的邊境政策施行後，反對聲浪四起，主要來自邊遠星區，但這或許還正中帝國的下懷。

畢竟現在離帝國的艦隊重創泰克斯、奪回涅諾爾星區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在前線督戰的凱恩沒有繼續征伐伊塔第二、三星區的意思，而是返回了泰倫星。

涅諾爾星區星球衆多資源富饒，被泰倫星人譽為帝國版圖的王冠，其中一顆聲名遠揚的小行星——赫提，則是王冠上的明珠，舊帝國時期銀焰芙琉斯在位時的榮耀象征。

如今涅諾爾回歸帝國的懷抱，曾經風靡一時的死海女神表演也重新複蘇，再度盛行起來。

據說凱恩返航之後為了慶功，在處于帝國核心區域的宇铎四大星區中大肆舉辦死海女神的表演，幾乎瘋狂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

這看起來頗有些重蹈當年泰克斯的覆轍的意味，但新的法令一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準備着手肅清帝國境内的反抗軍勢力了。

“确實是時勢不好。”

最後老闆這樣歎息一聲。

隐獵沒說什麼，拿過那杯甜酒，走向酒館的角落，遞給縮在牆旮旯裡的一個黑袍人。

那人擋開了酒，很顯然沒有心情，而後急不可耐地用精神力将一句問話敲進了隐獵的腦海中。

-怎麼樣？

霍爾緩緩在她身旁坐下，有些沉重地用意識回答。

-駐軍增加了不少，現在不好跨區，隻能在邊境星交換信息……銀川那邊來消息說，内部出了叛徒，他們被帝國兵襲擊，魔卡斯被俘虜了——

黑袍女子激動得猛然站起來，不管不顧地在其他人的側目下闊步邁出酒館，霍爾不好和她在這裡拉扯，隻好緊跟着出去。

“艾思拉。”

離開酒館又走出好一段距離後，隐獵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定在原地。

艾思拉憤怒地掙紮起來：“放開我！”

“你冷靜一點！”

霍爾并不松手，原生體狀态下他比面前的女人高出一大截，壓制住她更是輕而易舉。

“我哥哥在那個暴君的手上！我怎麼冷靜？！”艾思拉惡狠狠道：“别逼我用精神力對付你。”

“來不及了，”霍爾輕輕開口，在艾思拉驚疑探究的眼神中道出更多事實：“我們離得太遠，各大星區層層封鎖，消息傳到已經太遲了。”

“明天凱恩就要在六翼庭舉辦一場死海女神表演，由你哥哥來奉獻。”

艾思拉紫色的眼瞳微微顫動，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來，脫力地跪倒在地。

霍爾俯身穩穩地攙住面前的人，輕拍她的背安撫：“一切還未成定局，澤貝拉夫人一定會想方設法救他的，先振作起來。”

艾思拉隻能胡亂地點頭，在霍爾的攙扶下站起身，又惶惶然舉目望向蒼茫的天際。

他們隔得太遠了，她感應不到他。

……

宇铎第一星區，泰倫星。

首都東庭。

刑訊室内的精神幹擾器被調至最大功率，無孔不入的強烈幹擾就像是無數枚刀片在緩慢切割他的神經，拖拽着他的意識墜入麻木的深淵。

魔卡斯低着頭默默忍受，呼吸微弱得近乎于無。現在他渾身一絲不着地跪在地上，膝蓋磨破了，雙手被鎖鍊吊着，脖子也被套上了項圈。

他不記得自己被捕是多少天前的事情了，唯一清楚的是，在第一天他就失去了一隻眼睛，現在眼眶裡取而代之的是一顆紫色的水晶球。

被剜去的左眼，或許被送到了他母親的面前，又或許被那位暴君當作戰利品收藏起來了——對于凱恩的變态殘暴行徑他早有耳聞。

連日的刑訊伺候讓他在短時間内分化了兩次伴生體，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而就在剛剛，得知凱恩要來的消息後，那幾名刑訊官忙不疊用療愈槍修複了他體表的傷痕。

“陛下要靠近他，會不安全嗎？”

“把他的骨棘解決一下。”

盡管被精神幹擾器折磨得頭痛欲裂，耳内嗡鳴不止，他還是聽清了那兩名刑訊官的談話。

二次分化之後他隻剩三根骨棘了，這似乎能少受些罪，但他們也并不打算讓他好受。

用電擊的方式刺激他伸出骨棘後，他們沒有直接将其斬斷，而是把其中兩根骨棘一左一右地拉開，再分别套上帶螺旋紋的金屬絞索。

啟動之後，絞索轉動着絞緊了骨棘，受力足夠均勻所以骨棘沒有即刻斷裂，而是每一寸都随着絞索帶來的壓力緩慢開裂，黑色的液體徐徐滲出，嘀嗒落在地上。

難以忍受的劇痛被最大程度地延長，斷骨的痛感從背脊處向四肢百骸瘋狂蔓延着，仿佛就此紮根在他身上。

魔卡斯随着絞索的轉動遏制不住地顫抖，弓着背，低頭咬牙忍住痛呼，兩根骨棘終于被絞斷時鮮血也沿着嘴角緩緩溢出。

有人走到他身邊，準備把最後一根骨棘也裝到金屬絞索中，然而刑訊室的大門卻陡然開啟，一位身着軍服的銀發男人對着裡面開口：

“陛下已經到了，即刻帶他過去。”

“是，長官。”

那人不敢耽擱，于是這最後一根骨棘得以暫時保留。

盛大的死海女神表演即将開始，六翼庭放松了管制，所有為此千裡迢迢趕到泰倫星的人，在經過身份核驗後都能登上翺翔之都觀賞這場演出。

這次的主角畢竟是塞納斯的伴生體之子，想要瞧瞧這與一般的死海女神表演有何不同的大有人在。

數以萬計的飛行載具徘徊于富麗堂皇的六翼庭之外，極盡耐心地等候着，遠遠望過去烏壓壓的一片，砸下積雲般的陰影。

帶着醒目的五角王冠标志的五艘護衛艦穿破翻湧的雲層，守衛在翺翔之都附近，震懾着一切圖謀不軌的存在。

黃金瞳派出裝配了遠程連接器的偵察無人機“天眼”，它們盤旋于六翼庭此刻俨然已經人山人海的中心廣場，将現場的畫面傳輸到各大星區。

各種族不分你我地集聚在一起，這裡是泰倫曆代皇帝登基加冕的地方，在舊帝國時期，僅有泰克斯皇室高層及其豢養的東陸種泰坦有資格登上這座翺翔之都。

這是至高榮耀的象征。

而如今帝國的榮光照耀在了所有人身上，來自宇铎四大星區、甚至更遠的伊洛芙、銀川等星區的人們，不輪身份、種族、地位，平等地擁有登上六翼庭的機會。

自星際時代開啟以來，時光洪流中、浩瀚宇宙間似乎找不出比當下場景更貼近“萬衆一心”的時刻了。

人群自發地開始振臂高呼凱恩的名字，先是用通用語，接着是泰倫語，最後兩種聲音交雜融合，以震耳欲聾之勢缭繞回響于六翼庭上空，經久不息。

與此同時——

在一間布置低調奢華的房間内，泰倫年輕的君王仍然不慌不忙地靠在椅背上。

他的頭發色如流金，光彩奪目，發尾略長微卷，線條凜冽的臉龐俊逸非凡，雙眼是異色瞳，一金一藍，此刻正帶着令人揣摩不明的情緒注視着被押送到自己面前的人。

跪在地上的魔卡斯緩緩擡起頭，在看清男人的臉龐時怔愣一瞬。

此前他不是沒有見過泰倫的君王，不過是通過影像，像現在這樣面對面地直視畢竟還是第一次。

那人的眉眼間不難看出薩加當年的影子，活脫脫就是年輕版的星風暴。以泰坦的年歲來說，他還相當年輕，周身那無形的危險氣息卻不輸他那身經百戰的祖父。

那雙異色瞳也怪異極了，左眼的黃金瞳是正常的模樣，右邊冰藍色的眼瞳卻是屬于捕食者的裂縫狀豎瞳。

詭異錯亂的感覺過于強烈，魔卡斯沒能長久地直視他的雙眼，下意識錯開視線。

他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再有什麼折磨也無所謂，這些日子他已經受過了，除非面前的人還能做到更多——

凱恩眨了下眼睛，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人，目光淡然。

作為半血的棘海妖，這張臉确實不負這一種族拟态後容貌上等的盛名，身材哪怕是與拟态後的泰坦相比較也毫不遜色，足夠強健，肌肉線條看着便覺得賞心悅目。

不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是那雙霧藍色的眼睛——當然，現在隻有一隻了。其中蘊含的冷漠蔑視如此不加掩飾，凱恩忍不住好奇，待會這個人是否還能保持這張冷靜的面具。

短暫的靜默過後，他終于從靠背上直起腰，擡起面前人的下巴，戲谑地笑着。

“整個帝國都知道你要在六翼庭奉獻一場表演了，你的母親呢，怎麼還不來救你？”

魔卡斯側過頭避開了凱恩的手，對上那雙異色瞳，咬牙切齒道：“你最好是讓更多人看到這場表演，讓他們看清你殘暴的真面目！”

凱恩勾起唇角，動作堪稱輕柔地撫上他的頸圈，滿意地感受到眼前人的僵硬後，再緩緩遊走至扣住頸圈的合金鍊上，輕輕摩挲那泛着金屬光澤的鍊條。

帶有暗示意味地扯動一下，看似力度不大卻将魔卡斯扯得倒在地上，無法再擡頭對他怒目而視。

稍微擡起手臂，身後的守衛們見狀，後退幾步轉身邁出監禁室并将門合上。

關門的聲音響起時魔卡斯心下一沉，重新對上男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