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進入聖隐會?”
啪嗒!
一條鮮血淋漓的脊骨陡然被抛至跟前,濃烈的腥氣如影相随揮之不去。
無契的視線落于其上。
它屬于一個倒黴的艦星人,彎曲的脊骨活像被剝了皮的赫提巨海蛇幼體,斷裂出露的神經猙獰橫陳,墨藍色的血在金屬維修台上印下深淺不一的斑駁痕迹。
為了家族的榮耀?
可你早就被薩曼家族抛棄了。
為了個人的野望?
但你在殺戮時沒有絲毫的亢奮。你的眼裡沒有被他們稱之為火種的東西,像一個從未被弱色之神點燃過的靈魂。
太平靜了。
通體純白的原生體隐獵靜立在金屬台對面,正用一塊織物擦拭着臂側染血的骨刃。
白羽,當今聖隐會資曆最老的高階之一,他的導師。
此刻他們的飛行器正在全速前進,但這仍未超出艦星的有效打擊範圍。無契有所顧慮,而他的導師遊刃有餘得仿佛置身事外。
“我想證明我自己。”
年輕的隐獵撒了個謊。
他總不能說自己是被逼的,那聽起來實在太不可饒恕了。
将成為高階視作畢生追求的隐獵不在少數,最後能夠成功的卻寥寥無幾,試煉地裡掩埋了太多無名白骨,他有幸不必成為其中之一,卻不能失了敬畏。
白羽無言谛視着他。
那雙豎直裂縫狀的淺色眼瞳中凝聚着怎樣的情緒,他不得而知。
“如果是你,這要怎樣做到?”
無契目光下移,聚焦在那鏽迹斑斑的金屬台上。
艦星人的脊椎是他們原生體最堅不可摧的部位。
失去女皇之後,劫掠者們的基因優化工程交由作為科技主腦的先覺種負責。
早在一百多年前,先覺種就着重強化了艦星人的骨骼,尤其是脊骨,使其足以抵禦常規化熱武器的攻擊。
而今艦星人的生物裝甲外骨骼也照應了這一特點——在渾身裝備皆耗盡能量或損毀的情況下,覆蓋脊椎的部分裝甲可以拆卸下來作為最後的武器。
執行暗殺任務,還是在艦星上面,使用重武器擊殺目标不現實。
偷襲也分外看重時機,畢竟正常狀态下的艦星人就是一個沒有破綻的鐵盒子。
如果缺乏經驗的隐獵想趁他們開啟覆面時襲擊,就會悲催地發現,甚至連他們的原生面部都被三塊活動性骨鱗覆蓋得嚴嚴實實。
若不能一擊斃命,打草驚蛇之後基本不可能成功了。
“下毒?”無契沉吟着,“這樣最隐蔽。”
“如果不考慮時間,安卡拉寄生蔓可以掏空他的身體,藍紋岩寄生攝血珊瑚妖能出其不意吸幹他的血,還有鏽病……”
無契繼續提供方案,視線追随着導師的身影。
“确實有可行性,”白羽認可地點點頭,旋即話音一轉,目光銳利如箭矢,“但你遺漏了最基本的一點。你要怎樣進入艦星?”
無契一怔,瞬時啞口無言。
隐獵要潛入艦星并不容易,不,應該說一切外族都無法輕易進入他們的地盤。
現今的艦星人,他們的形态與星雲猙文明仍存在時相距甚遠,拟态協議收錄的劫掠者形态根本無法沿用,況且比起人類拟态,他們更偏向使用原生體,因而冒充艦星人潛入的路子基本行不通。
一般來說,面對這些戒備森嚴的場地,對隐獵來說的最佳選擇是通過陰影區潛入。
但艦星的主航道有一段區域被稱為“無光區”,其原理與陰影透視鏡類似,在陰影區潛行的隐獵一旦行經便會暴露,而後航道兩端封鎖,甕中捉鼈已成定局。
見他沉默,導師了然地開口:“專防隐獵的航道,先覺種的創造,比昆薩人還早了幾十年,至今沒有破解之法。”
“我不知道。”無契謙卑地低下頭,“無法通過陰影區潛入,那就隻能等待時機。右刃的成員更常使用拟态,混入其中便有機會。”
“你這是在賭。”白羽不置可否地笑笑,“抓住機會無可厚非,但作為高階隐獵,主動權應該永遠掌握在自己手中。”
“接受送死的獵物是你的權利,而無論如何都能收割其性命,這才是你的能力。”
“明白。”無契一颔首,“我會努力成為高階的。”
聯盟研制出的陰影透視鏡僅能觀測到前行于陰影區的隐獵,對于無色區的高階卻毫無辦法。
同理,隻有成為了高階隐獵,才能不受艦星航道的限制。
以後的路還長。他默默地想,盡力以赴。
天衍空間站。
“還需要多久。”
陰郁俊美的黑發男人拎着一條血淋淋的艦星人脊骨,耀武揚威似的抛至他面前。
一旁的噬骨獸興奮得拼命擡起前肢,俨然已經躍躍欲試。
無契早已習慣這種催命似的質詢,血濺到身上了也沒挪一步,隻是平靜地如實回答:“他說我沒能和過去做了斷,心有雜念之人終會迷失在無色區。”
這個人是怎麼知道自己和導師做了什麼的,他已懶得探究。
都不必談魔卡斯本身的能力,他身邊的九個白衣執行人是能徒手開星隧的存在,他的妹妹精神力強大到超越了始祖級别的棘海妖,想知道自己幹什麼去了,簡直跟玩兒似的。
“你有什麼雜念?”
他的上司微蹙起眉。
那語氣惱人得要緊,好像他在對方眼裡還處于無憂無慮的兒童時期似的。不,整個天衍空間站就找不出一個擁有無憂無慮童年的人。
沒想到更惱人的話還在後頭。
“要是克服不了,就去諾斯提格做個記憶清除手術。昆薩人這方面的技術相當成熟,放心,不會有副作用。”
“請把我當個人。”
無契擡起頭,平靜地碎掉了。
自此他花費了不短的時間讓自己直面過往,成效不佳。
最後還是被03、04和05半強制地帶去昆薩星,删除了在他一灘死水的生涯中最能激起波瀾的兩段記憶。
魔卡斯算是沒騙人,這個手術做完确實沒什麼感覺。
通過術前留下的記錄,他得以完整地知道過去發生過什麼,隻是缺少了親身經曆的感受,像一個旁觀了自己過往的陌生人。
之後沒過多久,導師對他說,你有資格成為高階了。
在白羽的帶領下,他去到了神秘的聖隐會所在之地。
出乎意料的是,那竟然就在弱色神殿的地下,通過神像背後的暗門與外界相通。
這處地下建築的布局與白石殿堂相似,不同之處大概在于牆體上的壁畫——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每一版的方形牆面,色彩不算太豔麗,以淺色為主,老舊的區域已經嚴重褪色,較新的版面上,圖畫仍舊栩栩如生。
所有壁畫都在描繪着這樣一個場景:隐獵,面對着他們形形色色的目标,準備展開一場獵殺。
無契從中辨認出了巨型的沙蟲、東陸泰坦、西陸泰坦、劫掠者、惡戮……更多的是他聞所未聞的物種。
這是前輩立下的豐碑,獵者種族的榮耀牆。
有一幅壁畫占據了相當大的版面,無契被其吸引了注意力,駐足觀望。
最後的劫掠女皇……原來真的喪生于高階隐獵之手。他默默感慨。
“在隐星介入那場戰争前,”導師徐徐跟上來,在他身後站定,嗓音輕緩沙啞,“聖隐堂與弱色神殿本為一體,十三羽神衛既是神殿守護者,同時也是聖隐堂的核心。”
無契心懷敬畏地凝視着面前的豐碑。
“他們是自然覺醒的強者。獵殺圖卡安加進入聖隐堂的隐獵,要在他們的引導下覺醒進入無色區,才算成為真正的高階。”
“我不明白。”
抵不過滿腔困惑,他轉身面向導師,“聖隐堂為何一定要介入戰争?有那麼多的高階拱衛于此,曾經的泰倫帝國就算再強盛,應該也脅迫不了隐星。”
哪怕在今時今日,星盟所能對付的也僅是高階之下的隐獵。舊日的聖隐堂擁有如此多的高階,是怎麼會受制于人的?
“因為我們是自願參戰的。”
白羽幽然歎息一聲。
無契怔忡須臾,面上難掩錯愕。
“怎麼會……”
“十三名羽神衛聆聽神谕,得到了弱色之神的指示。祂說,此戰不可避。”
白羽的視線落在那張從未經曆過戰火淬煉的年輕臉龐上,眼前朦胧一瞬,有那麼一刹仿佛看到了時間的流逝、過往的複蘇。
“幾乎所有高階都參與了針對亥雲星的那場大清洗,高階之下,參戰的隐獵更是不計其數。”
無契覺得導師的聲音似乎頃刻間蒼老了許多。
羽神衛是弱色之神的侍奉者,宗教的領袖,在隐星振臂一呼而應者雲集,他們的話就是神旨,是不可違逆的信條。
“可是,”年輕的隐獵仍覺得不可置信,“既然是神的旨意,祂為何要将我們領入戰争的泥潭?”
不可否認的事實是,隐星正是在那場星際大戰中走向了衰落。
曾經的聖隐堂聲名響徹寰宇,而如今提及隐星,許多人除獵人公會之外便再想不起什麼了。
“不知道。”白羽扭過頭,缥缈目光定格在那神聖莊嚴的弱色之神塑像上,“我們無從得知。”
近三百年前的記憶緩緩複活,垂老的隐獵在時光洪流沖襲下巋然不動,平靜地在自己學生面前翻開曆史的書卷。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困獸猶鬥的星雲猙,”他往右側走去,“那麼平和安甯的種族,在被逼至盡頭的時候,不約而同選擇自殺式地引爆晶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