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叁找到了米鋪的工作,當搬運工,每天扛着米走來走去。很累,他每天都想着等他回去,張叁爹就沒氣了。但他每天走到家門口,都能聽見他爹那可恨的呻吟。
老不死。
壞不死。
沒用不死,
張叁拿起枕頭,又放下。他的肩膀因為扛米而磨出血,他也痛,但他沒有呻吟,不像張叁爹那麼軟弱,他怒氣沖沖,你怎麼還不死?
張叁爹橫他,不孝子。
張叁回敬,不孝爹。
張叁爹險些氣死,可惜沒有。
張叁把張叁爹搬到院子裡,臭死了,他受不了了。吃飯是尿味,喝水是尿味,夢裡都是尿味,好像誰尿他頭上了。
張叁懷疑張叁爹是故意的,問他你是看我長大了,所以不想幹活了吧。
張叁爹沒有了說話的力氣。
張叁懷疑張叁爹是裝的,他又說了幾句難聽的話,張叁爹都沒回罵他。張叁拿起那個被拿起了很多次的枕頭,悶在張叁爹的臉上,還裝,還裝,我看你怎麼裝。
等張叁拿開枕頭之後,張叁爹沒氣了。
張叁懵了,說喂,别裝了。張叁爹的眼睛還是睜着的。
張叁扇了他一巴掌,我說别裝了你沒聽見嗎?張叁爹的頭歪到一邊。
張叁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淚。
他沒給張叁爹買棺材,因為他沒錢,他爹也不配。他挖了個坑。
過了幾個月,那股尿騷味還似有若無的,張叁覺得他爹沒死幹淨,他經常做噩夢,夢裡不是他在追他爹,就是他爹在追他。
他追到他爹,就會把他爹殺了。他爹追到他,就會罵他不孝子。張叁在夢裡說不出話,喉嚨被誰捏住了,聲音卡在了木然的眼睛裡。
太邪門了,張叁決定換個地方生活。
在離開之前,他要解決幾件事。
第一,他找到了那個無辜的女孩,想跟她說對不起。那女孩八歲,已經不記得張叁了,但是當張叁靠近的時候,她表現出很害怕的樣子,尖叫着後退,揮動手臂毆打空氣,張叁驚慌地說完對不起之後就跑了。
第二,他找到了那個大夫,送了他一套沒有章法的拳頭,這樣他心裡就能好受一點,畢竟,他懲罰了罪魁禍首啊。
第三,他去街上找書生,讓書生給他取個好聽的名字,他不想叫張叁了。書生說“巨濤吞寶刹,朗月湧江流”①,就叫濤吞如何?張叁管自己叫張濤吞,叫了兩次,怎麼叫怎麼别扭。然後他就去掉了“姓”,從今以後,他就是濤吞。
第四,他去了米鋪,偷了米鋪的銀兩。那些錢足夠他上路了。
濤吞離開了那個他不願再回憶的家鄉。
他往一個方向走,也不知道東南西北,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裡。他不住客棧,他還是養成了“不亂花錢”的習慣,哪怕他的袖裡沉甸甸地積着别家的希望,甚至是别人的命,他還是不想花錢。他白日能走一天,走到天黑了,走不動了,就找一個荒僻的地方躺下。睡夢中他會緊緊地抱着自己的東西,他沒有丢過任何東西。
他還是會夢見爹,爹的五官鑲在枕頭上,張大嘴問他為什麼。他會夢見那個從未見過的娘,娘把他塞進土裡往下摁,說你死了我就能活了。他會夢見大夫用鏟子鏟他背上燒傷的疤痕,說鏟下來就好了鏟下來就好了,好像人生所有的傷痛都可以這樣鏟走。他會夢見那個女孩,還是三歲的時候,她舔着冰糖葫蘆,喊爹喊娘的時候聲音甜滋滋的,因為還沒有碰見那個可怕的張叁。他會夢見他在米鋪幹活,米袋被戳破了,米嘩啦啦地全流到地上,流進每家每戶的米缸裡,那是一個金色的夢。他又夢見了爹,爹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說兒啊,我不連累你了,我走了。我自願要走的,你别怪自己,你向前走。
濤吞吞下了所有的夢。
他走到了鶴州。
他不想再往前走了,足夠遠了吧?已經把那些東西都抛在身後了吧?春天到了,他來到了繁華的鶴州,他覺得他能在這裡活下去,濤吞想,他有什麼理由不留下?
濤吞終于住了客棧,他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換上了新衣,從今天開始,他會是一個全新的人。他昂首挺胸走出了客棧門口,他要找一份謀生的工作,要大大方方地活着,爹你就看着吧,沒有你我隻會活得更好。
他去書鋪,老闆問他讀過書嗎,認字嗎?他搖頭,再搖頭。老闆說這裡不适合你,你走吧。
他去武館,老闆問他會拳腳功夫嗎?他搖頭。老闆說走走走。濤吞說不會武就不能打雜嗎?老闆說既會武又能打雜的人多得是,誰稀罕你。
他去酒樓,老闆一聽他說話,就揮揮手說不要你這樣的。濤吞說我怎樣了。老闆說你說話都說不利索,你不知道嗎?濤吞确實不知道。他在米鋪當搬運工的時候,也沒人說過這一點。
要不還是去米鋪賣力氣吧,濤吞這麼想,他邁開腿,腿變得很重,他走得很費勁。
他走在熱鬧的人群上,聽見有悠悠揚揚的琴聲,有人在河岸邊撫弦,鬼使神差地,濤吞擠了過去,踮起腳尖。撫琴人低眉撥奏,一曲罷了,擡眸看向人群。濤吞踮腳久了,站不穩又矮下來,人漸漸散去,桃紅柳綠春光好。
濤吞原本想,如果米鋪也不要他,那他就去死。
但他現在既不想去米鋪,也不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