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舉杯,瓷杯一現,上邊還豁了個口。
“咳咳。”列拉金掩飾性地清了下嗓子:“老桑家的混小子亂跑進來,活該被他爹揍兩下屁股!……用這酒杯結盟可真不符合我倆身份。”
摩拉克斯卻不認同他的牢騷:“有什麼關系。”
“用人裂造的物件來結人的盟約,再适合不過了。”
“你這講排場的人倒不講究起來了。”列拉金啧啧稱奇:“好吧,本來也就是裝裝樣子表達下你我結盟,早就是兄弟了不是。等一下摩拉克斯,我才說到你是畜口的事上呢,别轉移話題啊摩拉克斯,今天非得和你總算賬不可!”
摩拉克斯沉穩地站了起來:“列拉金,有件事其實挺适合你。”
列拉金不明所以:“什麼?”
“村頭喪儀摔盆吹打,響器班子講究一口氣不換吹到天明,你比所有人都适合這份工作。”
紅發頓時炸開:
“……我刀呢!摩拉克斯!别跑!啊呸,我這叫中氣十足!”
……
浴血的魔神們背靠背,黑發的魔神擦去臉上傷口溢出的血珠,那是他們對抗其他魔神所受的傷痕。
“他們都從深山走出來了,紛争愈多,對人類而言,絕非好事。”
敵人越來越多了。
他們想要奪取信仰,奪取子民,奪取一切。
摩拉克斯面色沉重:“這世間不是殺人如刈、焚廬若薙的世間,世間必須有秩序存在。”
紅發魔神啐了口血,他不以為意:“但世間紛争永遠不會停息。”
“摩拉克斯,你聽——”
“他們都喚我們魔神。”
“有些是神。有些,也是魔啊。”
摩拉克斯沉默。
他輕聲道:“不應如此。”
……
遠天的鐘鼓敲響了新年的門扉,天理的命令傳遍了整片大陸。
——魔神之中,需要決出七位勝者,登上執政高台。
紅發的魔神笑着說:“摩拉克斯,這是你所說的秩序嗎?”
摩拉克斯颦眉:“逐鹿不是秩序。”
列拉金也笑:“是啊,這是紛争。”
黑發的魔神猝然擡首:“列拉金,這是你想要的紛争麼?”
他的目光峻厲炯冷。
紅發魔神半晌啞聲,良久,他才慢吞吞把雙手一攤:“沒關系,摩拉克斯,還早着呢,況且,就算要決出一人,我也打不過你。”
他咧嘴一笑:“你擔心個什麼勁啊!”
……
月升邸尾,銀光瀉水。
屍橫在蔓草遍山,腥臭的血流淌在水河當中,明月也仿佛被殺戮染紅了。
納涼的六角琉璃亭被削去了一半,紅木圓柱轟然倒塌在伏于地上人的耳邊。
嘴角溢出的血流落在地上,焚灼的火光彌漫,生機和意識都在喪失。
紅發的魔神低聲的喘氣:“還是……打不過你啊……摩拉克斯……”
槊刀在滴血。
黑發的魔神隐沒在背月的陰影裡,隻有那雙金石般的雙瞳又冷又冰。
更多燃燒的血從魔神胸口溢出,他依舊笑着:
“是我聯合其他魔神伏擊了你,魔神之中,你是最難解決的敵人。”
岩之主的回答也像岩岩的山石:“其他人都死了。”
“是啊……我也要死了。”
魔神低低地咳:“我求,紛争之中,高天王座。”
“摩拉克斯……此世,你求些什麼?”
搠穿魔神胸口的槊刀主人沒有說話。
半晌,他一字一句擠出話語:“承平日久,豐禳積年。”
紅發的魔神笑了起來,在眼瞳渙散的最後一刻,他把顫巍巍的手舉了起來——
一團燃燒的火凝成心髒。
“我知道的……摩拉克斯……你從未變過……求你,收攏我的部族,讓他們并入你的部族之中……”
“我的心髒,就是信物,誰敢反你,處決了就是……”
那雙如鐵一樣冷僻無情的瞳眸遽然染上了怒火,魔神殘破的衣襟被揪起:“列拉金,你明明知道!你怎麼敢——”
魔神反倒哈哈大笑起來:“是啊,我知道,我就是敢,我要殺你,可除了你,我誰也不信……”
“你會接的。”
他執拗地嘟囔:“你肯定會接的……”
紅發的魔神猝然化為了灰燼。
熊熊燃燒的心髒掉落在了地上,骨碌碌滾到了摩拉克斯的腳邊。
他在灰燼中站立不動,愈發兇猛的火舌将夜空照得滾燙。
許久,他用沾滿鮮血的手,拾起了那顆燃燒的心。
……
“說什麼炎主被襲戰死,将部族托付給他,還拿出了我主的心髒做證物,誰會相信摩拉克斯的鬼話!”
“我主必被摩拉克斯所殘害,我們要光複部族,為我主報仇!”
祭司模樣的男人咬牙切齒的怒罵,旁邊的人怯生生地道:
“可信物發出‘聽摩拉克斯的’那個聲音,确實是吾主的,吾主也不像别的魔神,沒有留下什麼遺恨……”
“那必然是摩拉克斯耍的手段,休要被蠱惑!你再說一句,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
男人聲色俱厲,下屬叉手喏喏不敢再提。
“今日是來取吾主信物,好聚攏殘部,你且将匣裡金杯取來。”
下屬依言打開木匣。
火光之中,她看着匣中兩盞金杯,又偷瞟了眼目盲的祭司。
她猶豫片刻,隻取出了其中一盞。
“我拿到了,大巫。”
她說。
……
那是一年的冬日,原野下了雪,連帶如絲縧的碧水也結了冰。
勇武的人們在冰面上嬉戲玩耍,歡聲一片。
穿得毛絨絨的魔神拊掌:“摩拉克斯,你不覺得咱們的結盟很沒氣勢嗎?以後你我青史留名,總不能寫什麼咱們用狗啃似的杯子喝了杯酒吧?”
“所以,我想到了個好主意。”
摩拉克斯連頭都似乎懶得擡,好像等着他要放什麼屁:“繼續。”
魔神得意洋洋地道出自己計劃:“首先,咱們先整個表文,立下盟約後,有事你到我家幫忙,沒事我去你家打架,整成個凡人做的符箓,我弄點神念附着,啟動條件設置的苛刻點,然後不經意傳下去。”
“接着宣傳一下,說用這符箓的人可以召喚你和我,實現願望,肯定一大堆想不勞而獲的人‘突’一下就沖上來咯,這裡才是重點。”
“等他們許願完,神念告訴他們是假的,然後他們肯定不信啊,直接讓整個符箓炸開,噼裡啪啦炸煙花,他們什麼表情我不敢想,想想就刺激,哈哈哈哈哈!好玩不?”
“我這是告誡人類不可以想着天上掉餡餅,我真是絕好的魔神啊!”
他興沖沖提完意見,手裡立馬就捏出了符箓的形狀,無形的筆洋洋灑灑寫下了一堆正兒八經的鬼畫符。
狠狠蓋上朱印後,列拉金扭頭問撐頭看一邊的朋友:“來不?”
年輕的摩拉克斯遽然靈巧地跳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手敲了下桌上的符箓。
淡淡的金印亮起又熄滅。
“也行。”
他矜持地說。
“嘿嘿嘿嘿~”
紅發魔神發出不懷好意的笑聲,他摸了摸下巴:“不過不給點獎勵有點太傷我倆面子了,這樣吧,弄點寶藏好了。正巧我嫌棄那狗啃的青花杯子挺久了,以後流傳的故事裡換個金杯吧。”
他雙手一拍一拉,兩盞明金的酒爵在手心裡陡然成形:“就這倆了——壞了!”
列拉金瞪大眼睛:“我把我的圖騰打進去了,應該還有一個杯子讓你打圖騰的,我錯了摩拉克斯!”
摩拉克斯十分委婉的評價:“不愧是炎焰之主。”
“……你大爺!”
列拉金咬牙切齒。
他把金杯放在桌上,又撓了下頭,撅屁股又找出個樸實無華的木匣:“行了就這樣吧,賣也能賣出不少錢,當補償得了。”
他又興緻勃勃道:“不如我在這搞個什麼機關,三個人來開盒,大家相互間來騙來搶——”
摩拉克斯危險的眼神睨了過來。
想挑撥人心的列拉金抹了抹鼻子:“行行,那就隻要他們仨争奪起來,這倆杯子就在他們面前直接融化嘛。”
眼神的主人這才放過他。
列拉金“哈哈”地笑着,他把金杯拿起來,準備裝進木匣裡,雪花飄到他紅彤彤的鼻尖又融化。
他滿意舉起自己的作品,明快的杯身上也映照出友人的微笑,他也笑着說:“這是不是就是那什麼,‘金杯共汝飲’啊?”
金杯的記憶最後停在了這場飛雪裡。
雁甯卻知道這句話的下一句是什麼。
金杯共汝飲。
——白刃,不相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