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格道筆談》上的記載推測,即便是踏入同一個陣門,每個人的際遇也不盡相同,像上一道陣門那般許多人同時進入風淵之巅的情況更是少見,在《筆談》上從未有人談及。
至此明月枝知道《筆談》沒有太多的參考意義,她隻能小心為上。
難怪當年那位陣法天才将陣法補全後,有人對淬體陣評價了詭與險二字。
上古神祇在此間所造世界三千,每一個進入淬體陣中的人都完全可能遇上沒有人進入過的小世界。
而明月枝現在就遇上了完全沒有其他人進入的小世界,她在這一方世界裡已經跑了五日,沒有見到一個人影,連個鬼影都沒有。
這五日來,每一日隻有無數天雷滾滾而下劈向她。
“我這輩子沒做過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吧?”
“我上輩子也沒做過啊?”
“我上輩子還救了人呢?”
“沒必要追着我不放吧?”
山間隐澗中傳來女子氣急敗壞的質問,幾乎就要辱天罵地了。
明月枝其實是個好脾氣的人。
真的。
但是被雷連續劈上五日,背後一道又一道翻起皮肉的傷痕疊加在一起,再好脾氣的人也會罵街,更何況現在在無人之境。
明月枝隻想大罵特罵,但她平素是個體面人,嘴裡翻來覆去也就那幾個詞彙,總覺得不過瘾。
所以明月枝停了下來,終于在腦汁絞盡的那一刻想出一句:“狗屁的老天,你有本事幹脆劈死我算了。”
她叉腰,沖着天空戟指怒罵。
這是她從前在市井中見幾人哄吵時學來的手勢,雖說用手指人很是沒風度,但在怒罵之時,這樣的姿勢卻的的确确頗長己方氣勢。
然而話音剛落,“轟隆”一道驚雷又劈在了明月枝的腳下,如果不是她反應快,她腳背上又要多上一道燒焦了的口子。
讓老天劈死她…這種話當然隻是說說而已。
她是來淬體的,又不是來找死的。
但明月枝是真的還沒找到破解這個陣法的方法。
這天雷仿佛自帶定位,時時刻刻都跟在她身後,一道又一道天雷劈在身上,明月枝隻覺得自己的靈體都要裂開了。
一路上,明月枝東躲西藏,所過之處,驚雷炸耳,草皮翻飛,原本青蔥茂密的樹林不見了,草木被劈得焦黑,全部栽倒在地。
一眼望過去,這地界竟憑空多出幾十座秃頭羅漢山。
不知跑了多久,明月枝跑到了最後一處未涉足的高崖上,崖下深不見底,隐約可以聽見湍急的水聲,背後是緊追不舍的天雷,明月枝頓生“天要亡我”的凄涼。
難怪師姐不許她入淬體陣,這是要往生的節奏。
明月枝站在兩難境地左右彷徨,她還沒有下定決心從這崖上往下跳,後面的驚雷已經如期而至劈到了她的身上。
“啊…”一聲尖叫驚起叢林裡的鳥雀,明月枝落入了崖下的洪流中,雷聲在此刻戛然而止,天空再一次放晴,在明月枝看不見的方向,有一簇光從水中升起。
“咳…”明月枝将自己的頭從水中探出,咳嗽了好一陣子,剛抹了一把臉,正要慶幸還好她會凫水。
當頭一個浪打過來,她又消失在了漫天的水花中。
明月枝不明白,崖下的那條川流怎麼會那麼湍急,浪頭有幾十丈高,如同泰山壓頂,打得她頭昏眼花,鼻腔内的腥氣都重了幾分。
渾身使不上勁的困境讓明月枝驚惶,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意識漸漸抽離軀體,握着的白玉佩的那隻手在深水的威壓裡滲出紅色的血絲,随後漸漸脫力。
明月枝在意識陷入黑暗前一秒,掙紮着将手上縛住的寒絹松開了。
不能讓小白陪葬。
陷入黑暗的前一秒明月枝如是想。
深藍的水域深處,一襲缥色青衫的女子正緩緩向海底深處墜去,裙裾在水中似羽翼般展開。
如同一隻幼小的将将誕生的青鸾,堕落在幽冥下的深淵。
玉佩從那隻白如松雪的手中遊離而去,在幽深的水域裡發出暖黃的光芒,如同日光一般,周遭一派黑暗,明月枝的靈識便理所當然地追随那抹溫暖的日光。
在即将脫離深淵,得見天光的那一刻,明月枝似心有所感,回首而視。
她看見了一幅奇妙的景象。
深淵裡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條遊龍,那遊龍身上霞光流轉,似是上好的胭脂抹勻上了色,将周圍的水光映襯得異彩紛呈。
那條遊龍在深淵裡如履平地,輕而易舉地銜住了即将堕入不測之淵的鸾鳥。
她總覺得這景象有幾分神秘的神聖,于是轉身往那裡遊去。
……
“咳…”明月枝吐出一口水。
熾烈的日光照耀在她的臉上,火辣辣的熱度讓她從方才光怪陸離的夢中驚醒。
明月枝以為醒來後映入她眼簾的,會是一望無際的湛藍深海,或者是白似雪的礁石。
但是不是。
首先映入她眼簾是一個人,面上遮着一柄扇,正優哉遊哉地補着眠。
她以為是終于見到了其他入陣的弟子,正要走上前去打招呼。
那人撤下扇面轉眸看向她的那一刻,她才發現自己想錯了。
入陣弟子中沒有這樣的人,玄微宗也沒有。
哪怕算上上輩子到過的中洲與東境,明月枝也從沒見過這般攝人心魄的人物。
萬金難得一匹的绛紅鲛绡外裳穿在他身上,也壓不住那華麗到骨子裡的姿容。
昆墟山上天絲冰蠶織就的雪色襕袍,卻比不得他肌白如雪。
朱砂勾勒金線鋪繡的華美紋路從襟口一直綿延至足邊,極熱烈與極澄淨的顔色,皆與他無比相襯。
精緻的金絲發冠松松挽着潑墨似的長發,發尾散落在绛紅如火的衣襟上,散落在冷白如雪的肌理間。
而他隻是單手支颌,長腿微屈,随意倚在一塊山石上,指間執着一柄骨扇。
明明慵懶又散漫的動作,卻無端端生出令人仰望的風華。
高不可攀,絕殊離俗。
活似一隻修行圓滿,已然得道飛升的狐仙。
仙姿佚貌有之,颠倒衆生亦有之。
狹長華美的鳳眸不帶任何波瀾地望過來,睥睨天下的恣意張揚與不可一世便從漆黑的瞳仁裡流淌而出。
僅僅是淡淡一瞥,便沒由來地令人手足無措。
绛裳雪袍迤逦堕地,明月枝看見冷雪烈火在他的腳下鋪陳堆疊。
一時之間竟不敢呼吸。
發覺那人在審視她,明月枝尴尬地垂下視線,才瞧見這人指尖還挂着那塊之前在陣中得到的白玉佩。
冷如雲上雪的指尖,那塊玉佩就在雲端上輕輕搖晃着。
明月枝像是一瞬間想到了什麼,理了理髒亂的衣衫。
“陣…陣靈大人。”她低聲言道,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明月枝覺得自己是在這陣中看見了傳說中的陣靈。
那人受了明月枝一禮,卻紋絲未動,隻保持着斜睨她的姿勢。
好半晌,明月枝覺得有些窘迫,才微微擡起頭觑他。
隻見他朱唇微啟,吐出一個字。
“蠢。”
“……”
明月枝一時無言,但又想着這人在此地界也不知過了多少年,有些脾性也是應當的。
于是還是恭敬道:“陣靈大人,不知有何指教?”
東方既白嗤笑了一聲:“還真是蠢啊。”
明月枝這才攏起一對春山秀眉,頗為不解地看向了這位看似仙似妖的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