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一白,像是會流動的翡翠與羊脂玉。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上輩子明月枝哪怕是築基後,也隻能看見自己混沌的,如同蒙上一層青色光翳的靈體。
與别人的靈體很不一樣,她的靈體太模糊,也太粗糙。
以至于她時常在心裡認同其他人的說法,覺得當初如果不是師父看走了眼,那必然是師姐花了大功夫才求師父收下了她。
她對自己的靈體不抱期待,所以回來後她才會那麼堅定地想要進入淬體陣中。所以上一回借東方既白的眼清晰看到了自己靈體時,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才是這樣兩相抗衡的靈體肯定會幹擾她的修行。
靈體與修士休戚與共,而她卻對自己的靈體生出了一種難以言明的距離感。
可當她終于可以用自己的靈識去看靈體,還能看得這麼清晰的時候,明月枝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是會熱血澎湃的。
她甚至可以感受到靈體中傳來的細微共振,如同回應與共鳴。
明月枝第一次覺得她在修行這條路上找到了實感。
從前在修煉場上,在炎天石上日複一日的修行裡,因為幾乎看不見進步,她時常覺得自己踏着的是無根浮萍。
她在修行這條路上走得太久了,苦苦求索,但沒有結果的日子實在太久了。
久到内心生出一片荒蕪。
上輩子坐在濯月台裡的她其實已經放棄了,她甘心做一個平凡的人,也更渴望做一個平凡的人。
一個從來沒有走上修行這條路上的平凡人,平平淡淡、安安穩穩地過完一輩子。
可是她知道了一切,又經曆了一切,覆滿血色的一切,然後她回來了。
過往的血海深仇她放不下,未來的性命之憂又如懸頂之劍,她不得不再次踏上這條看起來前途迷惘的漫漫仙途。
幸好,還有希望。
明月枝用靈識看着自己體内清晰可見的靈體,露出了回來後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這是她走了許久許久,才尋到的一份寄托。
“這是欣喜若狂?”身旁冷不丁突然插入一句,語氣調笑。
明月枝一下子就把适才起伏的心緒收了回去,轉頭一看,東方既白正叼着一根紅洄草斜倚在一塊大石頭旁。這動作别人做起來都容易顯得痞氣,但放在他身上卻顯出幾分高不可攀的驕矜,大約得益于那雙過于驕傲的眼睛。
現下一手支頤笑着看她,那柄骨扇被他松松扔在襕袍下擺上,襕袍下方淩亂散着繞着些沒用完的曦和花。今日曦和花盛,兩人來前便多采了些,炎天石上溫度高,正合曦和花習性,如今半日已去,依舊不見頹意。
乍一眼瞧着,好似這人方才睡卧在曦和花叢裡,因剛從睡夢中醒來,未整衣冠,幾縷頭發胡亂搭在胸前,更端出一派恣意風流來。
他今日睡了一下午,中途醒來瞧了一眼明月枝的情況,然後又接着睡了。
明月枝也不明白這個人怎麼這麼能睡。
“你醒了。”明月枝偏頭看着他,炎天石上隻有月光,照在他冷白的皮膚上,有種玉石的剔透感。
“醒來驗收成果。”東方既白勾了勾唇。
明月枝:“……”
她想起了昨天晚上東方既白同她說的話,突然有些緊張了起來。她知道靈識的變化對于東方既白來說不值得一提。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天色還不算晚。”
“我們…要不再去玉清峰一趟?”
再找些火系靈草,她還能再試一試,說不定靈體會有變化呢。
比如那一抹天青色可以停留得久一些,不要一縱而逝。
東方既白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着她,明月枝與他對視得有些久了,熱汗還未幹的後背滲出冷汗來。
“我能用靈識看清楚靈體了,現在還能看到。”起初隻能看到一瞬,後來便穩定了下來,一直到現在,她還是能看到。
不出意外,她應該能一直看清自己完整的靈體了。
明月枝道:“再試一試其他的靈火,興許靈體就有變化了。”
“你不累嗎?”東方既白看着她已經凝結出鹽粒的側臉與眉毛,這是大量汗水流過又幹涸的痕迹。
夜色深重,她衣裳上的痕迹并不明顯,想來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明月枝做到的比東方既白預料的要好,尋常修士不借助外物很難看到結璘魄。否則就不會出現結璘魄明明就在明月枝的靈體内,她自己卻一直不知道的事情。
現在她能看清楚,說明融寂的靈火在她體内起了作用,她的靈識已經比尋常修士強上許多,以後在修煉的時候也能時刻注意靈體的變化。
對明月枝這種為了修為可以拼命的人來說,有一個具體的參照物更能激發她上進的潛力。
隻是他沒想到明月枝能在一日之内将所有的靈火都試了個遍,縱然不比陣中的地生火,但二十遍的靈火入體,片刻不曾停歇,清醒地嘗試一輪又一輪,她的耐力着實超出他的估量。
這一點,實在很合他的心意。
明月枝睜圓着眼,略有些驚訝:“啊?”
居然是問她累不累嗎?她還以為他不滿意了。
東方既白道:“今天就到這裡吧。”
明月枝沒有動作,她其實想盡快看到靈體上的變化。懸頂之劍随時都有可能刺向她的心窩,她不想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若是可以的話,徹夜在此修煉也未嘗不可。
東方既白睨了她一眼,仿佛讀出了她的情緒,眸光微閃,卻隻是勾唇道:“你再不回去,保不齊有人會搜山。”
明月枝這才想起,自己現在還是個重傷患,而師姐這幾日都還沒來看她…
她忙手忙腳亂将身上的紗帶綁好。
下山之時,東方既白突然問了一句:“明月枝,你也很着急嗎?”
明月枝身形一頓,不明白“也”字從何而來,但她的确很着急。她希望自己成長得越快越好,畢竟切實掌握在手中的實力才最值得信賴。
“說不上着急,我隻是怕沒達到前輩的要求,辜負了前輩的良苦用心而已。”她側頭一笑,眸光明澈,仿佛說的是真心話,而不是吹捧。
東方既白垂眸,瞥了身旁女子一眼,連行走的簡單動作都微微凝滞,全身上下透露出顯而易見的疲憊,眼神卻甚是清亮。
如果他不叫停,她好像真的還會去找靈火,一次又一次地嘗試下去。
隻是…一個名門弟子會因為什麼樣的信念不屈不撓、攻苦食啖到這樣的地步呢?
東方既白的視線滑過明月枝露出的一截手臂,那裡還有尚未完全恢複的傷疤,一直延伸到衣衫裡,隐在暗處被遮掩住的數不盡的傷口。
面前這張隐約蒼白的側臉與淬體陣中那張汗水涔涔的臉重合,東方既白承認他在好奇,好奇面前這個人,除了因為修為,真的沒有其他原因嗎?
不過,不重要。
對他來說,是不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