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清骊看着那早已消失在夜色裡的身影,有些納悶地感歎了一句:“我記得他從前似乎還挺想親近你。”
回頭瞥見明月枝一派茫然,南清骊才輕輕“哦”了一聲,扶額道:“我都忘了,你不大記得以前的事情了。”
明月枝順着南清骊所說的時間點回憶了片刻,突然想起印象裡好像确實有這麼一個人。
隻是她一向對不重要的人事不上心,那段時間還沉浸在失去家人與族人的悲痛中,對身邊的人事更加淡漠,所以這輩子即便恢複了記憶也沒能想起遲重錦這個人的存在。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倒是知道他那個時候為什麼要特意去玉清谷借機折斷她的一根指骨了,是因為她曾經也斷過他的一根指骨。
那時她還在山下,一路向南尋訪仙門,遇上了遲重錦與他的同伴。
原本三人打算結伴前行,一天她前去探路覓食時,一頭狍鸮獸襲擊了他們落腳的小村落。等她趕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遲重錦為了逃生将同伴推向狍鸮獸的一幕。
她救下了他,但因為氣憤,折斷了他推人的那隻手的一根指骨。
不過她也沒想到會被人記恨那麼久,一時竟不知作何感想。
有沒有必要對一個善惡觀念尚未完全形成的孩子苛責,明月枝不知道。但她那時也是一個孩子啊,看見有人親眼将同伴送上死路她是不能理解的。
但這樣的人如今在同門裡的風評居然近乎是個完人,可見這世間的道理其實也挺奇怪。
她浸在往事裡,旁邊的南清骊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耳邊傳來她急切的聲音:“咱們得走了,再不走有人要提劍來找你麻煩了。”
明月枝擡眸,看到了不遠處,正拿着劍匆匆趕來的某個人。
然而終究還是晚了,兩雙腿剛剛邁出大殿的門檻,門邊側裡倏地橫出一把長劍。
“明月枝,我們來打一架。”姜瑤音拿着劍鼻孔朝天,态度嚣張,像是讨債。
明月枝朝後退了半步,緩緩推開橫在頸項間的長劍,雙手籠袖,微笑着搖頭,道:“不打。”
姜瑤音握着劍的手又往前送了幾寸:“為什麼?”
明月枝隻管将問題抛回去:“那你為什麼要找我打架?”
“你…你這是明知故問。”
“你做出那種事情,你還問我。”
姜瑤音說完便徑直往明月枝膝蓋上踢了一腳。
“哦,那個啊。”明月枝扯了扯嘴角,眸光流轉,看向姜瑤音的秋水眸裡便泛起了波瀾,語氣溫柔又缱绻:“因為我喜歡你啊。”
搖頭晃腦地說完,又朝姜瑤音戲谑地笑了笑:“你開不開心?”
有幾個弟子正慢悠悠地從他們跟前晃過,聽到這句話像是确認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忙不疊地互相拉扯着逃走了。
南清骊趕緊上手捂住了明月枝一張胡言亂語的嘴,而青山則抱着姜瑤音搖搖晃晃的胳膊不松手,生怕她一個血氣上湧就将劍捅到明月枝身上去了。
片刻後,山腰處傳來一陣驚天爆笑,乘着夜風清晰地傳進了幾人耳中。
聽到這笑聲,姜瑤音就知道誤會越來越大了。
“明月枝,你…你…你這厮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
她拿着劍的手被氣得發抖,一張白皙小巧的面皮也漲得绯紅,口中嗚呀亂叫着:“你個下流坯子,不要臉的東西,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手中劍鋒亂砍,大有一副今日一定要與明月枝決一死戰的架勢。
劍尖都戳到眼前了,南清骊自然撒開了手讓明月枝跑。
姜瑤音也掙脫了青山的束縛,拎着長劍在後面追,兩人從乾坤殿後殿一直跑到乾坤殿正殿。
明月枝今日築基,體力好得很,姜瑤音倒是被封了靈力,隻能憑借怒發沖冠的毅力,長劍在地上壁上亂砍,發出耀眼的火花。
兩個人将被煙熏火燎過的乾坤正殿踩了個遍。
明月枝終于在明台後面被姜瑤音截住了,長劍“歘”的一聲劈在了明台的神像上,又是一點火花濺出,明月枝的衣裳被燎出了幾個小洞。
青山趕緊飛撲過去抱住了姜瑤音的手臂。
南清骊也趁勢将明月枝拖出了明台。
姜瑤音一腳狠狠跺在青山腳背上,眼神仿佛要炸出火花,怒氣沖沖道:“你别攔着我,難道你也要替她拉偏架嗎?”
轉頭又用要吃人的眼神瞪着明月枝,手中的劍在幾人之間指來指去:“你們是沒看到她今天晚上做了什麼嗎?我告訴你們,明月枝就是一具屍體,而屍體是不會說話的。”
“那你往這戳。”
雖然人被南清骊控住了,但明月枝的嘴皮子還空着,完美發揮了火上澆油的效果,順便點了點自己的心口。
“明月師妹,你少說幾句吧。”
青山從背後拖住了整個人處在震怒狀态馬上就要失控的姜瑤音,不斷勸道:“阿瑤,咱們先冷靜…冷靜。”
但姜瑤音明顯冷靜不了,口中念念有詞,無非就是一定要讓明月枝好看諸如此類的話。青山隻好直接将人抱飛起來,力求離明月枝遠一點。
見兩人已經走遠,南清骊敲了敲明月枝的額頭,無奈道:“你也省點心,省得她日後恢複靈力了又給你使絆子。”
明月枝吐了吐舌:“誰叫這根棒槌非要往我跟前湊。”
鮮少看到她這般模樣,南清骊也被逗笑了,又想起今夜終于也讓姜瑤音吃了次癟,霎時間忍俊不禁,兩人靠在樹上笑成了一團。
坤清峰上的桂花樹尤其多,今日淩清峰下的是雪霰子,坤清峰下的卻是一場秋雨。
桂花經新雨那麼一泡,連泥裡都是清香。
明月枝随手摘了幾朵尚在含苞的桂花放進嘴裡嚼。許是靈氣充沛,這裡的桂花長得格外好,未熟時也有一股沁人心脾的甜味。
風卷殘雲地收拾完一枝,明月枝又順手摘了兩枝,遞了一枝給南清骊。
南清骊接過,但并不吃,隻是抱臂靠在一棵樹上看着明月枝笑:“從前因為你不愛說話,我總怕你吃虧。”
明月枝也笑笑:“現在不用擔心了。”
她不是不喜歡說話,隻是她這個身份,卻又是那樣的修為,沒什麼底氣罷了。
再後來,明月枝嚼着桂花又想起了上輩子,後來便是想說話也沒有人聽了。
南清骊沖明月枝豎起大拇指:“果真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那是自然,師姐本來就不用擔心我。”
明月枝揚眉一笑,轉了轉眼珠子,後退一步,猛地往桂花樹一踹。
漫天的桂花簌簌而落,而她早就跳出了樹冠外,獨留南清骊一人澆了滿頭清香。
“等着,你别走。”南清骊一手拂去沾染在發絲的桂花,一邊追着那個跑得跟個山間野猴子似的人。
兩人在山林中穿梭了許久,一直鬧到了淩清峰附近的翠星湖,湖中冒着汩汩熱氣,白霧缥缈。
明月枝停下了腳步。
周圍靜得很,隻有間歇幾聲枭鳴劃破長空,像是平靜鏡面上驟然多出的幾道裂痕。
袅袅霧氣與朦胧燈影交相輝映,明月枝站在曲廊之上,青缥色的衣帶被風吹起,她回頭,如平湖般波瀾不驚的秋水眸靜靜望過去。
南清骊在這一眼裡止住了腳步,柔聲笑道:“怎麼了?”
“師姐…”明月枝跪了下來,唇邊微噙着笑意,語氣堅定:“我想下山。”
她擡頭,一雙明淨的眸子就那樣定定地看着南清骊,一如一月之前她同她說要去淬體一般。
南清骊倏地噤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