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枝其實已經想了幾天,不過今日才下定決心。
以上一世來計算,她自七歲半上山,在玄微宗住了二十五年,期間隻下山四回,除去最後一次下山後長住寂劍門外,她在山外面的世界裡度過的時間不超過兩年。
她離人間太久,也太遠了。
橫亘在生命裡的族仇與家恨,堆積在她還尋不到的須臾之地裡的累累屍骨,是她記起過往後一道深入骨髓的傷疤。
折脊之痛,痛不欲生。
她必須盡快融寂更多的靈火才能完全煉化結璘魄,才能有機會離那個用鮮血澆築的真相更近一些。
靈格背後隐藏的秘密不會憑空浮出水面,她也不能一直蝸居在玄微宗裡。
而融合了結璘魄的靈體,應該經風曆雨才不堕古老的神明之名。
南清骊小心翼翼地開口:“是…是要去很久嗎?”
是像雲鶴真人一樣嗎?很久很久都沒有再回來看她。
也許很久,也許不久,明月枝不知道。
她沒有回答,南清骊已經知道了她的回答。
南清骊垂下雙臂,半晌,她才啞聲道:“與那鐘暝山少主可有關系?”
明月枝握住了南清骊垂落的衣袖,搖了搖頭,輕聲道:“師姐,我下山與他無關,他隻是一個契機。”
一個讓她更快地将目光看向更遠處的契機。
明月枝又默了一瞬,才接着輕聲道:“也是為了平複我心中的自責。”
她看向南清骊:“師姐,盡管今夜我在殿上避免了話柄,但我的确是在猜到他是鐘暝山少主後,仍舊選擇了隐瞞他的消息。”
她承認自己的搖擺不定,作為玄微宗的弟子,卻與仙盟追拿的人有了聯系。
承了東方既白的恩,卻又如其他人一樣将他視為洪水猛獸。
如果她能夠做到真正的自私卑劣,心安理得地隻為自己的利益謀劃,也許就不會有這樣搖擺不定的時候。
可惜她明月枝隻不過是一個平凡人,是芸芸衆生裡很普通的一個人,是上天不憐她,叫她族沒家亡,受盡折磨。
可上天也許又體恤她,讓她自重新醒來的那一日便有了選擇另一條路的機會。
如果不是在醒來那一日便遇上東方既白,她不會這麼早知道結璘魄,也不會有煉化結璘魄扭轉局勢的可能。
于是,她成了一顆心有不安的牆頭草。
卻還總想盡她所能平了心裡那筆亂賬。
對東方既白,她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可以幫助他恢複一時精力的血。
以及日後煉化結璘魄後,可履行的約定。
可對師姐,她實在不知道要怎麼說。這些年師姐的好太純粹,純粹到她不知道如何回報。
反而成了她唯一可以任性的資本。
明月枝想,她實在是一個平庸至極的人。
她想離開玄微宗一段時間,去尋找可以融寂的靈火,也去俗世中見一見紅塵風雨。
她擡頭,再次看向南清骊,面帶祈求:“師姐,今夜紛争已起,未來難保還會有這樣唇槍舌戰的時候,我不想…”明月枝抿了抿唇,她不想困頓掙紮在與人唇舌交鋒的日子裡,她還有重若性命的事情要去做。
但最後,她隻是抿唇道:“我不想再被人議論了。”
如果來日師姐需要她,玄微宗需要她,她會回來的。
隻是這一次,她仍然希望得到師姐的應允。
南清骊抽回了自己的手,停留在了明月枝的頭頂,停留了很久。終究還是沒有落下去,已經是大姑娘了,她長長地歎了一聲,輕聲道:“阿枝,你去見見父親吧。”
明月枝擡起頭:“師姐。”
南清骊淡笑回應:“阿枝,這一次我不攔你。”
沒有如明月枝預料的那樣,南清骊爽快地松了口。
南清骊其實早就有了感覺,她們朝夕相處,她怎麼可能看不出來她的變化。
父親今日又特地囑咐,讓阿枝去找他。
“父親還在等你。”她拍了拍明月枝的肩。
明月枝揚唇,粲然一笑:“謝謝師姐。”
額角觸上南清骊将落不落的手,明月枝微微傾身,将頭頂往南清骊掌心裡送了送,擡眸再次朝着南清骊露了一個笑。
“快去吧。”南清骊哭笑不得地輕揉了一把,手感很好,像羽翼漸豐的雛鳥。
明月枝起身,湖邊的霧氣漸濃,不過頃刻間,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夜霧之中。
隻有輕快卻堅定的腳步聲沿着湖岸一步一踏,陸陸續續穿過風聲,傳來回響。
一輪隐匿許久的月光恰在此時從層層疊疊的雲端探出頭來,倒映在水中,如同點亮一盞平鋪在湖面的明燈。
***
淩波閣在淩清峰最高的地方,明月枝花了一點時間才抵達。
彼時,懸光正站在淩波閣下一棵大樹旁,身影蕭瑟,形容孤寂。
山風吹起他的紫袍,更添落寞。
“來了。”他道。
明月枝拱手行禮:“師父。”
懸光往她身後瞧了瞧,沒有見到其他人影,有些失落:“阿骊呢?”
明月枝順着他的視線看向身後,疑惑地道:“您有讓師姐過來嗎?”
懸光垂下了眸。
阿骊不太親近他。
是他沒盡好一個父親的責任。
又讓她在小小年紀失了母親。
明月枝見他垂目不語,知曉師姐定然是沒有從她父親的口中收到諸如“你随師妹一道過來”此類的信息。
世間的父母常常有種錯覺,便是子女無論多大,總是小孩子。殊不知,小孩子會長大,會漸漸藏起自己的心思與喜怒哀樂。師姐早已經不是小孩,也再不會見着父親便歡欣雀躍地跟上來。
如果師父想同師姐叙叙親子情,最簡單的方法應當是好好尋個時間,一起坐下,吃吃茶,論論道。
但這是父女倆之間的結,縱然自己的身份是親徒,此事卻不适合她一個外人置喙,明月枝隻好硬着頭皮出聲提醒:“師父,你找我什麼事?”
懸光收斂了神色,垂眸道:“喚你前來,是想問問你,你最近可有遇上什麼奇怪的事。”
明月枝心下一顫,仍舊鎮定道:“徒兒不知師父指的是什麼?”
懸光輕笑一聲:“不必這般緊張,我好歹是你師父。”
“你不信我,也要相信阿骊。”
懸光知道這個小徒弟對自己是有些防備的,很正常,他沒有實實在在教導過她。
明月枝抿了抿唇,倒不是不信,師父對她不算親近,但也是照顧有餘了。
重生這事的确夠奇怪了,但她還不想告訴别人。
秘辛這種東西,還是自己守口如瓶為好。
懸光有些無奈:“罷了,我要告訴你一聲,你的命盤又生了變化。”
說完又皺起來眉,面色沉肅地道:“你以後行事要多加小心。”
“又…”明月枝敏銳地抓住了這個詞,輾轉在舌尖呢喃。
難道她的命盤曾經也生過變不成?
明月枝咬了咬舌尖,還是好奇地問了出來:“師父,我的…命盤曾經發生過變化嗎?”
懸光自知失言,一時語塞,沒接她的話。
明月枝換了個話題:“師父,我們從前認識嗎?或者…”
“師父認識與我相像的人嗎?”
說完她便目不轉睛地看着懸光,不敢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神色。
懸光看着眼前這雙明淨若水的眼睛,一瞬間有些恍惚。
仿佛穿過多年的時光,看見了一個白衣女子,也有一雙這樣明若秋水的眼睛。
懸光掩住了眼底的感歎,隻道:“怎麼這樣問?”
明月枝咬了咬唇,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道:“徒兒記得第一次見到師父是在玉清谷的山道上,那個時候師父似乎很驚訝。”
懸光一時頓住,眸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情緒。
他的确是認識明月枝的,甚至還抱過她,當她還在襁褓的時候。
那是他為靈曜求醫的第七個年頭。
靈曜是在懷阿骊的時候突然生了病,阿骊出生後,她更是整個人都虛弱了下去。
他無暇顧及阿骊,隻得将她扔給雲鶴,帶着靈曜四處求醫,一走就是近七年。
每一次途中回到玄微宗的時候,都能看到小阿骊站在山門口等着他們的身影。
輾轉去過中洲,去過北域,甚至出東境去過海外仙山,可是全都沒有效果,靈曜還是一天比一天虛弱。
在快要放棄的時候,聽了别人的建議,抱着試一試的心态,他們去了西荒。
在那裡,他們見到了西荒裡的神醫,白衣無虞,明月枝的母親。
他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忙碌地穿梭在一個個單獨隔離的房間裡,裡面的病人多是沒有修為的普通人。
其實有些奇怪,修仙界裡的醫修,大多更願意替修士診療,如此大面積接收普通人的還是少見。
一番診斷過後,白衣無虞歎了一口氣,說他們去的太遲了,那時靈曜已經病得說不出話了,他們隻剩下了兩個選擇。
一個選擇是常規治療法,讓靈曜從此之後用她特制的蠱藥吊着命,這樣她便還有時間去繼續尋找更好的治療方法。
隻是不一定能夠找到,并且靈曜每日都要受噬心之苦,發作起來會生不如死。
另一個選擇是安甯治療法,她設法重新梳理靈曜體内的經絡,暫時控制疾病帶來的痛苦。
隻是,這種方法最多也隻能讓靈曜再活兩年。
他們已經奔波了七年,靈曜的身體經受不住更多的折磨了。
經過治療,他們返回了南境,靈曜的身體也果然如白衣無虞所說,奇迹般地好了起來,好到他以為死亡的陰影早已遠去。
那應該是阿骊最開心的日子。
可惜,白衣無虞果真醫術如神,靈曜隻過了兩年的好日子。
在阿骊即将要過九歲生辰的一個豔陽天,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
靈曜去世後,阿骊好似也在一夜之間長大了。
不需要他的安慰,還會反過來安慰他。
可惜,那個時候他沒做好一個父親的樣子。
等一兩年後他緩過來的時候,阿骊行事已經漸漸有了大人的模樣,不再需要他陪伴了。
時光荏苒,十數年轉眼間便過去,阿骊長大了,當年襁褓中的嬰兒也長大了。
但明月枝不應該記得他,更不應該記得他們在玉清谷山道上的那次見面。
懸光本就皺着的眉頭擰得愈發深重了,半晌,他才了悟般地對明月枝說道:“你記起來了?”
難道這就是命盤與卦象再度變化的原因麼?
可是她從前記得那些事情的時候,命盤也不是如此。
懸光面露難色,又問:“記起多少了。”
明月枝也不隐瞞:“該記得的都還記得。”
懸光沉默了。
夜色如墨,淩波閣太高,隻能看見半山腰見溪塢的點點燭火,照亮被寒風卷起的松竹碧濤,一陣又一陣,推向遠方。
遠遠看過去,如同正奔赴于無窮的黑暗裡。
懸光罕見地歎了一口氣。
終究還是改變不了嗎?
明月枝擡頭看向懸光,那雙明淨若秋水的眼裡是遲疑探究的色彩:“徒兒有問題想請教師父。”
懸光身體微僵,可事已至此,他也隻好對上明月枝的雙眸,坦率道:“是我抹除了你的記憶。”
雖然早有猜測,但明月枝還是忍不住喉間一哽,眼眶泛紅,愣了半晌才問出聲來:“師父…為…什麼呢?”
為什麼要抹除她的記憶呢?她混混沌沌過了那麼些年,死到臨頭的時候才記起自己到底是誰,有怎樣的過往。
明月枝不是個情緒外露的性子,可問這個問題時表情幾乎就要繃不住。
句不成句,如遺雛之泣。
誰都能看出來,她難過極了。
懸光看着眼前泫然欲泣的孩子,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
是啊,他怎麼能這麼輕輕巧巧地抹掉一個人的過往呢?
那是她曾經在這個世上活過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