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光後知後覺他似乎太輕視一個孩子的想法與決心了。
青方格松是在一夜之間消失的,他收到消息的時候,甚至連屍骨都無法收斂。
湮禍,修仙界最大的災難,誰也沒想到會發生在西荒這樣一個可稱窮鄉僻壤的地方。
曾經拜訪過的青方山,西荒為數不多的綠野之地,隻剩下滿目瘡痍。
聖泉幹涸,草木枯萎,再看不到有人生活過的痕迹。
唯一剩下的,隻有那棵櫃格之松,孤獨地矗立在那個西荒人民曾經最為尊崇的地方。
所以後來在玉清谷的山道上碰到明月枝,他才會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可明月枝幼時生得實在肖似她的母親。
他問了她一些問題,那時她年紀還很小,但是心裡頭倒是清楚得很,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沒透露自己的身份,隻說家人被人所害,想來玄微宗求庇護。
人間不太平的那些年裡,這是最尋常的理由。
也是那時,他才确信青方格松不是亡于湮禍,而是被人所害。
他知道,這孩子定是為了報仇,才來仙門的。
那樣的眼神,不是一個想要求庇護的孩子會有的。
他回來後便為她蔔了一卦,不是好的結局,卦象異常兇險。
那是他第一次那般清晰地在一個人的命盤裡看到了結局。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萌生了改變明月枝命盤的想法。
他也曾遲疑過,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對不對。
可明月枝是故人唯一的血脈。
而格松一族,注定在修仙途上走不長遠。
所以他做下了這個大膽的決定,讓明月枝忘記過去,忘記自己到底是誰。
的确成功了。
在他抹除明月枝的記憶後,她的命盤發生了變化。
這種變化讓人心安,因為他看不清明月枝的未來了。
看不清,便代表着一切皆有可能。
可現在看着面前悲涼凄切的目光,他才驚覺得當年錯得有些離譜。
“抱歉。”懸光垂下了頭,他有些難過:“是我太自以為是了。”
渾然無知地度過一生并不是明月枝想要的,他在這一刻才明白。
即便當年她年紀小,他也應當問一問她的想法才是。
或者,更晚一些,也許他就不會做出那樣的決定了。
生與死之間并不存在着天塹。
那時靈曜去世帶給他的陰影并未消失,他将生死看得太過重要,卻忘記了每個人生存的目的本就不一樣。
有的人為了生存而生存,也有人為自由、為理想而活着,還有人以使命以責任為生。
讓他們忘記自己的過往,就如同殺過他們一回。
明月枝深吸一口氣,猶帶淚痕的眼對上了懸光帶着歉意的目光。
她知道師父會占蔔,也相信師父隻是看到了一些不好的東西。
“師父,你曾經看到了什麼?”她問。
“從前為你占蔔時,僥幸看到了一些結局。”
但不應該是這樣的。
人生變幻莫測,命盤自然也應錯綜複雜,他不應該那麼清晰地看到一個人的未來。
可事情就是發生了,他蔔算了一夜,結局皆是如此,清晰得如同早已被刻畫好。
而命盤越清晰,便代表着結局越準确,也…
越唯一。
明月枝擡眸問道:“那結局是怎樣的?”
懸光有些不忍,到底還是沒躲得過徒弟執拗的眼神:“沒有善終。”
甚至是悲慘。
明月枝點了點頭,有些釋然,她上輩子的确沒有善終。
懸光接着道:“後來我便想辦法将你的記憶抹除了。”
“在你不記得自己是誰之後,你的命盤果然發生了變化。”
“結局不明朗,但卦象尚算平和。”
“抱歉。”懸光又道了一次歉,他有些慚愧:“那時候我生了一些迷障。”
明月枝一怔,她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心中的情緒,她也不能告訴師父其實在她被抹除記憶的上一輩子,她也沒有得到善終。
看着師父眼中飽含的歉意,她有些無措,畢竟師父最初的目的也是想要幫助她避免那個不好的結局。
明月枝阖目深吸了一口氣,她想她是有一點點怨的,但她最終還是輕聲道:“沒事,師父。”
好在她現在記起來了。
懸光低頭看着她,沒有說話,良久才沉吟道:“但你現在恢複記憶了,興許…”
他沒有說完,但看向明月枝的目光裡多了幾分沉重。
“師父,您是不是在這一次命盤變化後,再次看見了我的結局?”明月枝抿了抿唇,徑直問了出來。
懸光看了她半晌,而後阖目沉默片刻,最後用很疲憊的聲音道:“是的,你的命盤發生變化後,我推演了一百次,其中有五十一次的結局都非常明确。”
“它們告訴我,你會…不得好死。”
“也就是說在另外一半的幾率裡,我有可能得到一個好的結局。”
明月枝彎唇,突然笑了一聲,笑得豁達,很有些像她母親的樣子。
“那師父何必挂懷,生死有命,徒兒也隻是想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有些責任,一旦背負,便舍不下了。”
懸光想這孩子真不愧是白衣無虞的女兒。
從前在西荒閑談時,他與靈曜也曾問過白衣無虞為何會選擇守在靈氣荒渺的西荒,甘心做一個籍籍無名的醫修。
她看起來并不像一個耽于情愛的人。
如果為了實現行醫救人的理想,她實在沒有必要守在西荒。
如果在中洲、在南境、在滄淵的其他地方,她的實力足以讓她揚名天下。
找她的人會絡繹不絕。
她當時說的是什麼呢?懸光眯起眼睛想了想。
那時她依舊穿着她那一身标志性的白袍,明月枝的父親很忙,但一天之中總是會抽出時間陪一陪妻女。
白衣無虞當時看着圍着圍裙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笑得十分惬意。
轉頭對他和靈曜說:“可能是因為責任吧。”
“行醫救人在哪裡都可以,但西荒缺少醫修,所以我來了。”
“又因為來過,所以願意留下來。”
在她眼裡,責任二字似乎并不沉重,而是她甘之如饴願意背負的東西。
看着面前的年輕人,懸光真心實意地道:“你有你母親的風範。”
明月枝的眼裡多了些酸澀,她的母親是懸壺濟世之人,從甘願自海外仙山留守西荒便可見一斑。
她是遠不及的,但卻十分感動于曾與母親相識的師父這樣說。
“是嗎?那多謝師父誇獎。”她含淚帶笑道。
懸光靜靜立在一旁,待明月枝将面上的淚水抹幹,他才道:“喚你上來還有一事。”
他拿出一把閃着微光靈劍:“今日你也築基了,我将這把靈劍作為禮物贈與你。”
“你的身法并不适合用硬劍,但眼下為師還未能尋到比它更加合适你的靈器。”
“此劍輕便,削鐵如泥,便暫時将它當做趁手的武器吧。”
明月枝接過靈劍,仔細瞧了瞧,發現劍柄處同樣有日月紋,栩栩如生,觸之生光,一看便知是上品靈器。
“這…”明月枝有些踟蹰。
懸光道:“這是阿骊母親當年的佩劍,名喚流光,與阿骊現在用的玄霜同出一爐。”
明月枝一聽是師母遺物,便更加不敢收了,忙推辭:“徒兒不敢收。”
懸光雙手揣袖,笑了笑:“名劍若是不能出鞘,便是辜負了。”
“收着吧。”
都這樣說了,明月枝也隻好收下:“那便多謝師父了。”
她試着将劍拔了出來,流光在她手上并沒有展現上品靈器應有的光彩。
懸光緩聲道:“流光會認可你的。”
從她決心踏入淬體陣的那一刻起。
明月枝點了點頭,随後拱手向懸光行了一禮,直起身後,才道:“師父,還有件事…”
“我打算下山了。”
懸光有些驚訝:“阿骊準允了麼?”
明月枝點頭:“師姐答應了。”
“那便行了。”懸光點了點頭,他是贊同弟子多多曆練的,實戰與理論不同。
現在的修仙界,為了保護新生代的數量,大大減少了弟子下山曆練的次數。長期以往,并不是好事。
但大家都是如此,格松一族天資又有限,他也不好格外苛求明月枝。
他在識海中翻找了一會,找出了一枚金印還有一塊紅色的小毯子,遞給明月枝。
劍修清貧,當年他積攢的靈物大多都用在為靈曜尋醫問藥的路上。
後來的這些年,盡管多數時間他都在閉關,但每年還是要送出一部分東西作為各峰往來的禮節。長期隻出不進,現在他私庫裡所剩的法器也寥寥無幾了。
他指着金印道:“這枚金印可以抵擋元嬰初期的全力一擊,使用沒有什麼限制,但最好在緊要關頭用,以免浪費了。”
又指着紅毯道:“這塊飛毯是可以傳送的靈器,不過隻能用三次。”
“遇到壞人要是打不過,那就趕緊跑吧。”
随後又想起什麼似的,提醒了一句:“唔…但傳送的距離與方向都不一定。”
“所以有時候還要看你的運氣。”
“……”
明月枝握着手中的這塊小飛毯,在想有沒有…有沒有一種可能性,她用了這個小毯子之後直接羊入虎口了。
看明月枝收下了東西,事情也交代得差不多,懸光打算回淩波閣,他不能在外面待太久。
見師父要走,明月枝還是大着膽子問了一句:“師父,您了解鐘暝山嗎?”
懸光身形凝滞,明月枝等了一會兒,在她以為師父不會出聲的時候,懸光才有些恍然地輕聲道:“鐘暝山主君是個仗義之人。”
明月枝擰了眉頭,那當年鐘暝山…為什麼會被仙門聯合圍剿呢?
她又問:“那…師父還見過其他人嗎?”
比如鐘暝山的少主。
懸光回首,搖了搖頭。
明月枝知道這些年師父深居簡出,大多閉關,但不死心地追問:“那師父可知乾坤正殿之下埋的是什麼?”
她逗着姜瑤音從乾坤後殿繞道了乾坤正殿,趁機将乾坤殿翻找了個遍。
她還是有一件事不明白,東方既白兩度火燒乾坤殿,是為了什麼?
第一次火燒乾坤殿,可以理解為下馬威。但連燒兩次,想來必然是與他有些聯系的。
是要毀掉什麼?還是…要找到什麼?
姜瑤音拿劍劈向她的時候,她在正殿的明台下看到了地面被人掀動的痕迹。
懸光聞言看向了坤清峰,半晌後還是朝明月枝搖了搖頭:“不知。”
明月枝見此也不好再多問,畢竟坤清峰是掌門所居,身為弟子不可過多窺測。她隻好拱手行了一禮,便向懸光告了别。
懸光站在淩波閣上看着如雛鳥展翅一般疾馳而下的人,又回頭看了一眼在樓閣中央緩緩輪轉的命盤。
無數條光脈從盤軸中穿梭又轉折,飄渺空靈,燦若星河。
這是代表整個修仙界命運的命盤,在刑天台上緩緩運轉着,仿佛日複一日,永遠如此。
隻有懸光知曉,這命盤上的錯綜複雜的脈絡已經遽然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