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天字号某間房的窗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未合榫的窗葉被輕輕推開,一隻犬形生物迅速蹿了進來。
東方既白正襟坐在桌前,看向滾落在地化成人形還披了一件夜行衣的犬形生物。
“少主。”那人擡首,從夜行衣裡露出一張臉,赫然便是明月枝今夜看見的那位在衣襟上鑲了一顆碩大明珠的男子。
此刻他正半跪在地上,恭敬地朝東方既白拱手作揖。
“尋到了嗎?”東方既白開門見山,示意他起身回話。
說起這事,鳴籠便有些尴尬,一時不敢起身,隻維持這半跪的姿勢。
他看向自家少主,糾結道:“少主,您确定您當初是将她放在澹州嗎?”
未免這話聽起來有些質疑主上的意思,他又忙解釋道:“您知道的,我們狐狸的鼻子向來很靈。但這幾次我們幾乎将整個澹州城翻了個底朝天,卻沒有嗅到一絲尊主大人的氣息。連帶周邊幾個城池與鄉野我們也都去尋過了,皆是一無所獲。若是如您所言,那姑娘身上帶着尊主大人送的那件靈器,我們必然有所感應才是。”
東方既白微蹙了眉,片刻後沉聲道:“我那時的确是将她托付給了澹州的一戶人家,親眼看着她被那戶人家接進了家裡。”
神龍托夢,說那孩子是仙人降世渡劫,又在庭院裡留了财物,這對普通人來說理應是個難以拒絕的奇遇。何況那戶人家家境也算殷實,沒必要在這種情況下棄一個孤女于不顧。
鳴籠抓着耳朵踟蹰半晌,還是大着膽子直說了:“少主,屬下要提醒您一件事兒,您沉睡後的那幾年裡人間戰亂頻發,許多人家為了遠離戰争隻能走上流亡的道路,其間死傷者無數,青方格松的少君也很有可能已經...”
鳴籠閉上了嘴,這話他不好說全,但一個孤零零的小姑娘實在太容易出意外。
偏生又沒有傳承到格松一族的天賦,否則他們也不必在大海裡撈針,讓格松後裔依靠天賦彼此感應可方便多了。
東方既白叩着桌面,不知在想什麼,良久後輕歎一聲:“再尋一個月,一個月後若是還沒有消息,便将情況如實告知格松衆人。”
旋即又吩咐:“但尊主那邊暫時不要将這個消息告訴她。”
“屬下明白,那屬下今夜便趕往澹州城。”鳴籠起身告退。
東方既白擡手止了他的動作:“不必,你且留下,通知其他人繼續找。”
鳴籠不解:“少主…”
東方既白眉心微皺,沉吟道:“這白水城有些古怪,你在這裡盯着,有什麼風吹草動及時告訴我。”
依他所見,鬼饕餮那個陰毒的奪舍法子應是仙門中人所出,他總覺得這件事沒這麼容易結束。
“屬下遵命。”鳴籠應下。
“退下吧。”東方既白揮了揮手。
鳴籠告辭,退至窗前,正要化成狐狸離去,蓦地想起什麼,又停了下來。
“還有事?”東方既白斂着眉回頭。
“有。”鳴籠撓了撓後腦勺,“尊主大人…她有話對您說。”
東方既白微挑眉,道:“什麼話?”
“少主确定要聽嗎?”鳴籠忐忑。
東方既白垂眸,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别廢話。”
鳴籠将正要攀上窗台的手收了回來,清了清嗓子,叉着腰學着尊主大人的樣子道:“小子,聽你爹說,你有喜歡的姑娘了,還是雲鶴的徒孫。咱們鐘暝山沒有門第之見,什麼時候能把她帶過來給我瞧瞧,或者你帶我過去瞧瞧也行。”
東方既白挑眉睥他一眼,輕哼一聲。
鳴籠覺得自己在作死。
“尊主還說...”
東方既白面無表情,眸光幽幽:“還說了什麼?”
鳴籠吞了吞口水,繼續在自家少主凍死人不償命的眼神裡模仿尊主大人:“臭小子,别犯蠢。你要記得,這世上不是隻有你長嘴了,也不是隻有你長心眼了。過去的事情跟那麼丁點兒大的小姑娘沒關系,别跟自己犟,也别跟人小姑娘犟。控制不住想要口出狂言的時候就給自己灌點啞藥,否則吓跑了人,小心孤獨一萬年。”
這些話一說完,鳴籠便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幽冷視線,不偏不倚,正是來自自家少主。
他愁眉苦臉地尋了個牆角抱頭蹲下,喉嚨裡差點擠出哭腔:“少主,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尊主大人她說的。”
“我哪怕說我祖宗十八代代代都是蠢蛋,也不敢說您蠢啊。”
窗牖之外,蒼穹之上,一輪明月高高懸挂,将銀輝灑下。東方既白沒說話,隻安靜品着手裡的茶。
鳴籠等了片刻,卻沒聽到自家少主有動靜,再擡頭,甚至連方才那點生氣的迹象都沒有了。想了想,他其實也挺好奇的,便壯着膽子問道:“話說,少主,您真有喜歡的人了?”
整個鐘暝山有龍又有狐狸,從沒見少主對誰格外熱絡。這一回在外面滞留一個月,身邊就多了位姑娘,怎麼都值得深思啊。
“是今兒在富春居的那位姑娘嗎?”他猶疑着猜測。
東方既白冷漠地掃了他一眼。
鳴籠又退了一步,将高舉過頭頂的手攤了攤,緊張道:“她身上有少主的味道,咱們狐狸的鼻子最靈了。”
東方既白挑眉似笑非笑:“那你們今天賣她那麼貴的魚?”
劍修清貧,她的全部家當恐怕也就一百金,就這麼被人诓走了。
他都不知道富春居的規矩什麼時候改了,下面的人連銀冰魚隻供應給喜歡噱頭的富人都忘記了。
這表情…鳴籠咽了咽口水,他怎麼覺得少主的眼神越發凍人了,是生氣了?因為一條魚生氣了?不能吧…
想到這個可能,鳴籠哆嗦着試圖替自己辯解:“少主,是那姑娘自個點名要買銀冰魚的,既然她跟少主您認識,那咱們也不能不賣給她啊。”
“還有富春居從不打折的規矩不是少主您自己定下的嗎?”
怎麼還怪上他們了?明明少主自己在富春居消費,也從不打折的啊。鳴籠默默腹诽,但無形的淚水隻能往自己肚子裡流。
“她自己要的?”東方既白眸光微頓。
鳴籠眼見着有機會緩和形勢,連忙點頭,舉起四根手指頭:“屬下發誓,真是她自己要的。”
“雖然看起來很肉疼的樣子,但最終還是舍得了。”
東方既白低頭,悠閑地品了一口茶,再擡眸時眉眼間仿佛攏了一層柔和的光,倒映着窗外的月色。他眉目華麗,形容舉止總帶着揮之不去的驕矜恣意,這會兒看起來竟有一種少見的溫柔。
“少主…”鳴籠歪着脖子去看自家少主,仔細研究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家少主…好像是在笑?
還蠻恐怖的,這種别有深意的笑容他隻在自家那個目前據說正在進行單相思的妹妹臉上看見過。
“知道了,你滾吧。”東方既白拂袖揮手。
“好的嘞,麻溜滾。”得到解放,鳴籠趕緊化身,夾着尾巴從窗戶一躍而下。
夜色裡,檐角瓦隙裡偶爾響起幾聲狐狸踮腳走路的啪嗒聲。鳴籠突然想起,少主方才的意思是不是…是不是承認了?
到底是不是呢?
*
客棧長廊的另一端。
明月枝正在上樓,她剛剛尋店小二要了一點熱水,一擡頭正好撞上四腳亂劃一臉驚慌蹿出來的小貓。
頓時一驚,連忙回到了房間。
隻見原本安睡在床榻之上的劉姑娘不知何時已經蘇醒,旁邊還是布偶人的萬錦繡正抱着她的衣袖死死不放手,兩個人都在窗棂邊緣,形勢岌岌可危。
明月枝将熱水一抛,飛身上前卷住劉姑娘已經垂下去的腰,将她抛向床榻。
再伸手去接掉落窗棂的小偶人與方才沖下去的小貓。
然而就在明月枝接住小偶人的那一刻,擡頭的瞬間,她看見劉姑娘沖向了安置在床榻附近的針線簍。
她以決絕的姿态,從榻上撲下,握住針線簍中銳利的剪刀,用盡全身力氣刺向自己頸間。
那雙握着剪刀的手因為用力過大被突出的刃片割開,血迹從指縫中滲出,可她仿佛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劉姑娘…”明月枝厲聲呼喊,試圖喚醒這個一心求死的姑娘。
“啪”的一聲,門被踢開,門外突然飛進來一抹绛色身影。
鋒利的剪刀霎時應聲落地,劉苕娘手腕翻折,整個人斜歪在地上。許是兩次尋死已經用盡她所有力氣,她看着被鮮血糊滿的掌心,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明月枝迅速上前,從榻上抽出床單将她發涼打顫的身體整個包起來。
一邊輕柔地拍打她的肩背,一邊緩和聲音安慰道:“劉姑娘,該為此事付出代價的人從來不是你,你别做傻事。”
“我不是做傻事,我隻是…不想活了。”泣不成聲的話語洩露壓抑的哭腔。
劉苕娘沒想過自己能從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出來。
明明不是她的錯,可她思來想去,也隻能想到那個非死不可的結局。
“如果你一定要死,不如先讓傷害你的人付出代價。”東方既白垂眸淡掃了她一眼,轉而看向明月枝,出聲道:“你帶上她。”
“去哪裡?”話剛出口,明月枝忽地又想起今夜回房前她曾讓他幫忙注意那個二麻子的行蹤。
“他走了?”她擡頭。
東方既白颔首:“該付出代價的人已經出城,現在該我們出場了。”
說罷,他将手中骨扇打開,輕輕扇了三下。
幾人眼前閃過一道白光,這變化來得太突然,明月枝忙挽住身旁劉姑娘的腰,将她帶進懷裡,但腳下的失重感仍然無法忽視。
周遭景色瞬息萬變,她突覺一陣暈眩,身體傾斜,下意識想伸手去抓身旁人的衣袖,一隻溫熱的手先于她的動作搭在了她的肩上。
等雙腳再次踏上實地時,耳畔傳來夜枭的怪叫聲,明月枝定睛一看,他們來到了一處山道上。
劉苕娘還沒從方才失重感中回神,睜開眼睛又看見一片漆黑,伴随着耳邊陣陣枭鳥的怪叫聲,不免再次顫栗起來。
明月枝于心不忍,有些嘀咕:“我們自己來就行了,怎麼讓劉姑娘大晚上跟着我們?”
“人生來便會保護自己,如果不會,應該讓她去尋回這樣的本領,而不是默默飲泣走向自毀的道路。”東方既白緩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