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霧再一次蒸騰起來。
好長一段時間後,才見他起身,面色如常地轉過來,對她道:“不用。”
可他整個人都濕漉漉的,那雙平日裡嚣張又驕傲的鳳眸此刻也是濕漉漉的。
绛色鲛绡與雪色襕袍因為這一番折騰已經散開。
他一站起身,線條流暢的身材展露無遺。
這模樣,倒叫明月枝不好意思了。她不自在地挺起身,悄悄移開了眼。
不得不說,東方小少主這模樣…還怪色氣的,明月枝有些不厚道地想着,幸好她不是一個見色眼開的人。
水霧凝結在她的睫上,她眨了眨眸,方才驚鴻一瞥間看見的腰身如水珠一樣再次從她眼前閃過。
挺拔遒勁,塊壘分明。
而且,還很白,而且好像…還有顆小痣,在左邊從上往下數的第二塊腹肌上。
再往下就是起伏明顯的青筋,一直延伸至…
“你在想什麼?”東方既白拖着長尾遊曳至明月枝身前,潺潺流動的溪水從他下腹淌過,本就散亂的袍裳越發散亂了。
潭上依舊水霧彌漫,朦胧間更添一份神秘,連帶着籠罩其中的人也顯得神秘,一舉一動裡,都仿佛帶了一種勾人的纏綿。
“……”
但意識到自己方才在想什麼東西的明月枝猛地轉過了身。
她想找個地縫鑽一鑽。
說好了不是見色眼開的人呢。
可是這…她又用餘光偷偷瞥了一眼,這風光好像也不是用“色”之一字就能概括的。
至少後勁挺大,跟玉清谷大師傅釀的酒一樣,看一眼能睡三天。
乍想着,不遠處的山林裡飛來一群鳥雀,想必是無常境破後重返家園的生靈。一回來就忙碌起來,一會兒銜起枝葉,一會兒又噙了泥巴,啾鳴聲聲,将明月枝的胡思亂想打斷了。
深知自己不能再繼續想下去,她畢竟不是無恥之徒。
明月枝垂着眸,盯着在腿邊蕩起的圈圈漣漪,打算若無其事地轉過身,而後若無其事地提起上岸一事。
穩住那顆大約是被逼人豔色吓得蹦蹦直跳的心髒。
但轉身的那一刻,柏子香迎面而來,眼前晃過大片白花花的肌膚,鼻尖觸上了一個溫溫軟軟的東西。
“蹭”的一下,明月枝往後一倒。
“撲通”一聲,一隻剛剛回家的青蛙從岸上跳進了溪水裡,水花四濺。
明月枝左腳邁右腳,轉了好幾圈,最終維持了在一個将倒未倒的姿勢上。
“不用扶我。”她及時叫住了東方既白的動作,喉間不停吞咽着,仿佛緊張不已。
東方既白微蹙眉,伸出的手仍停在半空中。
“你怎麼了?”他有些不高興,不明白這人為什麼突然又開始避着他了,跟在境中境裡的那條密道中一樣。
明月枝不答話,東方既白看着她微紅的臉,捕捉到她躲閃的視線,倏爾間仿佛想到了什麼。眸中飛快掠過一絲光,瞳孔深處竟然隐隐現出一抹曜藍。
但這雙可以勘破世間一切迷障的曜目,并不能助他勘破人心。
眼下這種毫無準備的環境顯然也并不适合開門見山。
可這種時候,嘴巴好像總是比腦子快,思緒還沒理出個章程來,一句話便脫口而出,仿佛急于求得一個答案:“明月枝,你是不是也…”
“沒怎麼…我沒事,就是…”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明月枝飛速打斷了。
眼見着,她變得忙碌起來,一時甩起被水泡得鼓囊起來的衣袖,一時又去撩搭濕成绺的長發。
說不清是語無倫次還是手足無措。
“就是那個…”嘴邊吟哦半晌,也沒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話。
潭上清風吹過,雪袍绛裳皆被吹至手邊。
明月枝抿了抿唇,終究還是勇敢往前邁了一步。她踮腳伸手,貼心地将東方小少主的衣裳拉了起來。
“少主之姿,風華絕代。”
“是我一時…着相了。”
衣袍被她層層疊好系緊,将大實話說出口後,明月枝反倒輕松許多。
她撚開手心裡的汗,又順手捋了捋腰封下剛剛打好的結。
沒什麼問題,這結系得挺結實。
旋即擡眸,扯唇一笑:“不過現在…好了。”
“少主,咱們上岸吧。”她輕歇一口氣,回身擡腿就走。
這模樣這語氣實在太坦蕩。着相了?現在又好了…東方既白一時哭笑不得,竟不知該接什麼話。
不過轉瞬,他又彎眸笑了,不管怎麼樣,都挺好的,不是嗎?
着相了。
老頭子也說他是開竅了。
都挺好的。
有一就會有二,而後會接二連三,屢次三番,接連不斷,接踵而來。
他深有體會。
身後沒有水聲傳來,但心跳依舊如鼓擂,手也在微微發抖。
明月枝沒敢回頭,她有點搞不清自己心裡兀然出現的那團亂麻是在糾結什麼,又是在因為什麼而糾結。
所以隻得這麼強作鎮定地僵站着。
良久,身後傳來了一聲帶着悶笑的回應。
“好。”
依舊沒有水聲,明月枝回眸,沒看見那人。
肩上微動,她側眸。
“我在這,你帶我走吧。”肩上多了一條玲珑可愛的小白蛇,背脊依舊是一道似抹了胭脂的紅。
不過比起從前,又有所不同,雪鱗覆蓋的額角不再微微鼓起,而是多了一對小龍角,顔色是華麗的漸變焰色。細細打量下,還能看見晶瑩的細小絨毛,讓這一對龍角看起來仿佛某種令人垂涎的糖果。
應該是軟的吧,明月枝暗暗想,不知道摸起來是什麼感覺的,暖洋洋的還是毛茸茸的呢?
它微微仰頭,用一雙曜藍色的眼眸看她,尾巴蜷在身體下,吻部張合着,像是在對她笑。
體内湧動的血液還是沒能恢複,強撐也維持不住人形,既然已經被她找到了,東方既白索性就不勉強自己維持半龍之軀了。
他變成一條身長六寸六的小龍蛇,心安理得地栖在了明月枝沒有受傷的那側肩膀上。
不過,現在他又被明月枝轉移到了手心裡。
尾巴在她的指縫間滑來滑去,極為涼爽的質感,撫平了肌膚下的躁動,他覺得很舒服。
如果是一個人,做出這樣的動作無論如何都是奇怪且失禮的,但他現在是一條小蛇模樣的龍。
一條小龍蛇做出什麼樣的動作,都是可以理解的。
至少明月枝沒覺得有問題,反而終于松下心裡的那口氣,小心翼翼地配合着往他身上澆水。
畢竟面對一條模樣小巧可愛的小龍蛇,比面對一個活人,要輕松多了。
見他變小後一對龍角都舒服得往後貼,比巴掌略長一點的身軀在她掌心裡溜來溜去,活潑得幾乎要在她指縫間蕩秋千,身上也不見方才的燥郁之氣。
明月枝忍不住道:“怎麼不早些變成這樣,你以前不是也說這樣子才最适合你休養嗎?”
小龍蛇滑進了她的袖子裡,盤蜷着挂在她的腕上,乍一眼看着,像一個雕工精緻栩栩如生的白玉镯。
明月枝掀起寬袖,盯了半晌,才有聲音傳出來。
依舊懶洋洋的:“是挺适合我休養的,但這樣子太小了。我就是怕,萬一某人找不到我…”
“又哭鼻子可怎麼辦?”
“……”
明月枝步子一頓,險些翻出一個白眼。
這話大概是在暗指她在無常境中哭的那一次,可那時候她才不僅僅是因為找不到他才哭,而是很多很多原因疊加在一起。她覺得事情無望解決,所以才哭的。
不過他現在都成了這副柔弱模樣,明月枝想了想,覺得讓讓他也無可厚非,沒必要一定要在口舌上争個高下。
但很可惜的是…某人方才的語氣實在太欠揍了。
雖然口舌上沒必要争,拳腳上卻不是不可以争一争。
所以下一刻,明月枝捏起了一個拳頭,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在小龍蛇眼前躍躍欲試道:“其實吧,找不到少主,我不一定會哭的。但是少主可以試一試我的鐵拳,然後告訴我,你想不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