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
寒葉正在用靈力給南明子施針,汗水從她額上流下來。
“寒葉…”南明子搖了搖頭,“沒用的。”他擡手想止住寒葉還要掐訣施針的手法。
曾經磅礴的識海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散去,識海散盡之時,便是一個修士油盡燈枯之際。
但寒葉并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上百枚靈針陸續從她指間飛出,靈力牽動針尖,針尾是一道道靈力凝成的微微泛白的透明細線,絲絲縷縷聚成一束光。
像流星劃過夜空時在身後拖出的長尾,最終四散各處,飛出的每一針都準确地落在了南明子靈竅裡。
空氣驟然涼了下來,周圍萦繞着霧氣,寒葉以自身靈力為引,試圖在南明子體内鑄就一道保護牆,将早已損害得不成樣子的靈竅暫且護住,以延緩識海潰散的速度。
“寒葉。”寒葉不說話,南明子隻好加重聲音叫她本名,“溫華…”
“算了…”
“我不想再徒增痛苦。”
靈針紮進靈竅,鑽心入骨之痛,到底是将死之人,何必再多受這番苦楚。
更何況,識海之中還有持續不斷的、如潮水般反複襲來的潰散之感,既鑽心又令人眩暈,仿若要将人的神魂一寸一寸拆解,早就叫他苦不堪言,勉力才能維持不在明小友這些小輩面前露出異樣。
這幾日他總忍不住去想,人行于世,除了個中經曆令人回味,其實也不過一頭一尾兩件大事——一是來得輕松,二是去得果斷。不讓先人受苦,也不叫小輩受罪。
當然主要也是,他白撿的那個徒弟也沒可能為他受罪,保不齊他剛咽氣,人就滑溜走了。
寒葉半垂目,沒接他的話。
南明子隻得歎氣,但他這個年紀又不好叫出聲,讓老友停下來,老友又不聽他的。
還能怎麼辦?硬撐罷了。
手中靈力再度随百餘支靈針注入南明子體内,等到靈力凝成的細絲漸漸透明至完全看不見,而南明子的靈體上卻仿佛結出一層透明冰層時,寒葉才掐訣起針。
長籲一口氣,這術法透支了靈力,她在原地站了一會,才挽袖将手中靈針放回針包中。
“我封住了你的五感五識,暫時凍住了你的識海邊緣。”在修行丹道與醫術之前,寒葉所習之術偏向寒冽,正好可以做麻痹之用。
南明子撐掌撫在膝上,以為她還是想換種法子來救他,又忍不住勸道:“寒葉,我們不是說定了嗎?你何必再固執?我這不過是強弩之末,縱你耗費再多靈力,也無濟于事。”
“何況大事已了,我心中再無牽挂,也不願再受長久之苦……”
“我也知道回天乏術,這法子不過是幫你減輕些痛苦,權當全了我們之間的交情。你既自有決斷,我難道還能阻你不成?我也的确救不了你。”
“隻一樁事,總不能小輩剛剛才來看過你,轉頭我就去跟他們說你的死訊。”
“那你要我的臉往哪裡擱?沒準到時候他們私底下還以為是我治死了你。”她聲音低了下來,一隻手還放在針包上,另一隻手垂袖背在身後,轉頭看向南明子,眸光微黯,似歎似笑,語氣怅然,“守山,你我相識一場,總不至于臨到頭還要我晚節不保,背個醫術不精的惡名吧?”
“你好歹再撐一撐,等等…”聲音徹底低下來,沒有了後文。
南明子垂眸,沒再接話。
寒葉将紮在他神庭上的最後一根靈針取出,旋即退出半步籠袖,凝目看向他,問道:“你現在可還覺得疼痛難忍?”
南明子這才發現不對勁,靈竅上的疼痛随着先前寒葉拔針的動作後便消失了,現在連識海之中的痛苦也消失了,他轉轉身體聳聳肩:“嗯?是不痛了?”
見确實生用,寒葉微松一口氣,将最後一根靈針放入針包中,旋即收入袖囊,再回過身時雙手揣袖,倚在榻旁:“再說,你自己倒是想安心去,可你那徒弟的去處你可安排好了?懸光可不會收,明月是他收的最後一個親傳弟子。”
“我看你那徒弟性子孤得很,你說你在讓他去咱們宗門淬體前就曾跟他招呼過,可也沒見他來拜訪我。我尋思着他大概也不會服我這種老東西的管教。”
寒葉一邊說一邊輕搖頭,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我隻提醒你,我們現在這把年紀的老東西裡呢,可沒幾個人會喜歡他這樣有脾氣的小輩了,你給他找好去處了嗎?”
“算不上去處,隻是想好了托付的人。”南明子颔首,突然又笑了笑,“你說的對,我們這群老家夥沒幾個能受得了這種脾氣。”
“不過我本來也沒想把那孩子托付給你們這些老家夥。他身…生來性子特殊,托給你或者托給懸光都不合适。我想來想去,也隻有托付給年齡相當的人,才不容易節外生枝。”南明子輕歎一聲,眸光落在門外,似已經權衡好了。
“你不會是想…”愣了片刻才明白過來他在考慮托付給誰,寒葉很不贊同,“她也還是個孩子,你怎麼能把這種事托付給一個孩子?”她看向南明子的眼神中甚至有幾分這也太不要臉了的震驚。
“方才你也瞧見了…”南明子倒是覺得這件事很有可行性,眸中頗具感慨意味,“一天能來我這裡跑兩次,那孩子責任心重,若是托付給她,想來也不會輕易撒開手。何況年紀相仿,總比我們這些老家夥談得來,是個再好不過的人選。”
寒葉皺眉笑:“可她自己都還在成長,能給你徒弟指點什麼?你徒弟要怎麼曆練?”
“那你還真是高看他了,時候不到,火候也不夠,他聽不進什麼指點,我隻是想他跟在同齡人身邊學習學習。曆練這種事情,得跟有主見、懂分寸的同齡人一起,若是整日拘在老家夥身邊,反而容易學得一身暮氣。”
南明子沒說出口的是他覺得明月枝骨骼清奇,水雲間“望氣”這門術法他雖學不到位,但他直覺明小友将來必有大成。秉性堅韌,為人赤忱,讓徒弟跟着她,說不定日後會是水雲觀的一次機會。
寒葉搖搖頭不語,呷了幾口茶後才道:“嘶…這事你還是得問問懸光。”
“提前說好,我不會去幫腔的。”
這跟讓一個品性端方、行事穩妥的姑娘去幫扶一個不愛念書的纨绔子弟有什麼區别?雖說那位師侄還沒到纨绔子弟的程度,但本質上就是件不地道的事兒。
可話說回來,守山現在這光景,目的又是為了托孤,她也不能與他分辯什麼。
*
牡丹鎮的某條小巷内,回蕩着“哒哒”的腳步聲。
薛燦氣喘籲籲地倚在牆壁上,頭上的花環因為方才大力奔跑而松散,歪歪斜斜挂在頭上。汗濕的鼻尖上有些癢,她抓了一下,抓下一根白色的狐狸毛舉在手裡看,一會兒又往巷口看去,确定人還沒追來,才徹底松下肩膀看向薛煥:“哥,你沒有什麼事情瞞着我吧?”
薛煥同樣靠在牆壁上,喘得比他妹還厲害,面上一片茫然。
片刻後氣好像終于順了,才瞪着兩大眼看着薛燦,張嘴就是:“啥?”
薛燦瞟了狐狸一眼,勉為其難當着這隻嫌疑狐的面,跟她哥把方才那句話掰開來講:“比如這隻狐狸其實是不是一隻狐狸精?”
她在一邊說這話時,一邊已然用手揪住她哥的衣襟,另一隻手正在他懷裡試圖把那隻銀灰色的狐狸掏出來。
但偏生小狐狸挺有靈性,縮起腳立馬蹦她哥頭頂上去了。
呔!她就知道這狐狸不簡單。
看出來妹妹想幹什麼了,薛煥腳步一頓,一手扶着頭頂上的狐狸就往後退。
一手按住妹妹:“等會…”
薛燦止住了手,等他解釋。
可惜薛煥沒悟到這重意思,模樣還有幾分生氣,叉腰看着妹妹憤怒道:“你怎麼能就這麼信了他們說的話?”
薛燦靠在牆上歪着頭看她哥,歎了一口氣,而後才擡着下巴看向他頭頂的狐狸:“我是不想相信他們的話,但是哥…你沒發現你撿來的這隻狐狸好像聰明得有點過分了嗎?”
比錦繡姑娘的那隻阿狸還要聰明了,她那天晚上還聽清骊師姐說了那隻小貓應當是生出了靈智。
但這隻狐狸比那隻貓的行為舉止還要聰明靈泛,沒準真是如那群人所說是隻狐妖呢?
狐狸成精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東方道友還是吸收山間日月精華才凝形的山魅呢,一旦踏入修行之道大家也都算道友了。
她最怕的就是他哥手裡這隻當真就是那些人要找的狐妖,在用什麼亂七八糟的法子搞歪門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