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殺的!誰把你尾巴揪成這樣了!”得多大力才能揪得比斑秃還狠。
那群金霄洞弟子!手可真黑啊!
“我看他是連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
“嗯,所以真是痛死他娘我了,不過幸好我踹了這不孝子兩腳。”鳴葭面無表情地将話接上。
鳴籠見她還有閑心說笑,一時也忍不住在地上打了個滾:“沒事,等這事完了,我去幫你報仇,我幫你剃光他們的頭。”
“也不用,我踹他那兩腳也不算輕松。”鳴葭微微聳肩,“不過你怎麼就這麼準确地把金霄洞弟子引過來的?他們手裡那個所謂的追蹤器,雖說有點能耐,但超過十裡路就失效了,頂不上什麼用處。”
所以當初她才能輕輕松松讓薛煥那小子甩掉他們。
“是不頂用,他們當時往北邊跑了,我中途還得給他們指路。”
鳴葭點點頭,也想象得出來當時是個什麼情況了,将手中尾巴放下,又道:“話說少主為什麼要讓我們導這麼一出?将這件事在一衆仙門弟子面前攤開有什麼好處嗎?”
鳴籠晃了晃長長的狐狸腿,慢慢說道:“道理嘛,其實很簡單,就是與其坐等别人潑髒水,不如咱們自己主動出擊,掌握調查主動權,以名正言順的方式與仙門聯合調查。這樣一來,除去可以洗清咱們倆在仙門那的嫌疑,還能讓背後心懷不軌之人自亂陣腳。”
“無論他們抱着什麼樣的目的——”他咬着一根幹草,本還蜷着的爪子亮出利銳的尖甲,語氣森森然,“都别想全身而退。”
但鳴葭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才更加覺得疑惑:“可是少主從前不是完全不在乎仙門怎麼看咱們的嗎?反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既然少主說芙蓉鎮這件事大概率跟仙門自身的陰私有關,那咱們自己調查不就行了?咱們又不是沒有人手,幹嘛還要跟他們摻和?”
鳴籠回道:“你說得沒錯,咱們确實可以獨自調查,咱們也确實也不在乎仙門怎麼看咱們的。但既然這件事都和仙門脫不了幹系了,那咱們不如就順水推舟,借他們的勢,行咱們的事。總要讓仙門的青瓜蛋子看看他們仙門某些人的德行嘛,雖是青瓜蛋子,但好歹還有一腔熱血,總比那些揣着明白裝糊塗的老輩子強。”
他又頓了片刻,才喃喃道:“其實我覺着,少主可能也有意讓鐘暝山重回大衆視野了。你的事情不一定會讓仙門一衆人立刻将鐘暝山聯系起來,但我們卻正好可以借此投石問路,探探風聲。”
鳴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少主為什麼不直接跟玄微宗說這件事呢?少主不是跟玄微宗弟子有往來嗎?我看他們關系還挺好的。”
她說的是那個在幾十丈外的一棵樹上立着的那位姑娘。天青色的衣裳,素淨一張臉,卻掩不住一身隽秀清華之氣。
而且,少主上次還特地去人家房門口等人起床,本來還在客棧大堂,隻是那位姑娘房前那個角落剛有點聲響,少主便立刻上樓去了,像是在樓下兜那麼一圈隻是為了調整節奏。
她便是不琢磨,也該知道這就不會是尋常的交情。
簡直跟鳴玉那時候一模一樣。
鳴籠翻過身子翹起二郎腿,嘴裡還叼着根草,想了片刻覺得自己又将上意揣摩出來了一點,便對着鳴葭繼續道:
“關系是挺好,但少主隻是跟她關系好,不是跟玄微宗關系好。弟子是弟子,宗門是宗門,少主的這位朋友還沒到能夠決定宗門内務的時候,所以分量還不夠。而且,少主既然都跟她關系好了,那肯定不會在這種問題上讓她為難的。”
“再說,以咱們和仙門的立場,若是咱們主動去跟仙門提議聯合調查,指不定對面要如何想呢。你想想看,要是咱們直接跟他們說‘诶,這件事挺奇怪,我覺得我們可以一起調查’,對方會想什麼?肯定會覺得咱們心虛,甚至懷疑咱們别有用心。到時候麻都麻煩死。”
“最重要的是,憑啥啊?”鳴籠揚起狐狸下巴,頗有些神氣。
“憑啥我們要和和氣氣地上門找他們談,多煞咱們威風,對不對?”
鳴葭明了了:“所以,少主才要先打一架?”
鳴籠回答道:“自然是要打架的。”
“立場對立,自是要先交戰再和談,以戰促談,還得跟有分量的人談,這才符合咱們的身份。”
鳴葭道:“可這樣不會把事情鬧大嗎?宗門是宗門,弟子是弟子,但咱們少主對戰的同樣也是一個弟子啊。萬一對方記恨在心,轉頭把事情說得更糟糕,豈不是适得其反?”
“所以少主是跟在那個…”鳴葭伸出爪子朝不遠處的某一點點了點,“關系很好的姑娘她師姐過招啊。”
“這個人不會将事情描述得更糟糕的,而且,方才不是說了嘛,我們需要一個可以決定他們宗門内務并且還很有分量的人。”
“咱們再等等,少主真正要等的人應該快到了。而且這個人,等會一定會出手。”
鳴葭琢磨了一會兒,終于知道為什麼鳴籠要去那麼久了:“你說的是懸光仙尊?”
“是的,懸光才是咱們這次行動真正的目标。”鳴籠用爪子拍了拍草地,“一個能主事還在仙門内有一定分量的人。咱們要與仙門聯合調查這事,不一定要讓所有人都知道,甚至完全可以暗地裡進行,但至少得讓一個有分量的人心裡有數。這樣一來,到時候若是真查出什麼,也能有個說法。”
“當然,我揣測上意也隻能揣測到這種地步,少主還有沒有其他想法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少主向來謀定而後動,他這麼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咱們聽命行事便是。”
“可是懸光仙尊那邊的事态會按照咱們少主所設想的發展嗎?”
“大約會的。”他緩緩回答。
見鳴葭還疑惑着,鳴籠便又解釋道:“你年紀小不知道,其實懸光跟咱們尊主也有些交情,我以前看見他來過咱們鐘暝山,許多年前了。為了給靈曜仙尊求醫來了北域,那個時候尊主跟主君接待了他們,并給他們推薦了西荒的神醫,就是咱們現在在找的青方少君的母親。”
“說起來,咱們少主能順利出世還多虧了這位神醫呢。”
“不然咱們少主就是個不知道還要在蛋殼裡待多少年的壞蛋了。”
鳴葭擰眉看他一眼:“……”
不想聽他不着調的玩笑,便踢了一腳打斷他:“你接着說。”
“芙蓉鎮這件事仙門肯定會去調查,隻是金霄洞在東境,尋常情況下真要求助,大概也是向寂劍門求助。我們不是想向懸光讨要多大的人情,就是想讓玄微宗答應金霄洞弟子的委托也參與調查這件事,這樣少主才好光明正大地身涉其中。”
二狐在小山丘半人高的草叢裡窸窸窣窣地低聲交談,頭頂虛空中有刀光劍影交錯,靈力縱橫,半空中一道筆挺的身影迎風而立,衣袂翻飛,宛如剪影。
喜來客棧裡。
南明子坐于一方桌前。
桌上擺着一隻銅爐,爐上架着一口銅鍋,鍋下兩側皆擺兩壺,一側放着兩隻精緻的壺,一壺白玉裝着清酒,一壺紫砂裝着清茶。另一側則簡陋許多,隻兩隻普通陶壺。銅鍋上升起袅袅水汽,放着白玉壺與紫砂壺的一側可見騰然水汽如何漸漸散去,依稀露出幾道人影。
人影在漸薄的水汽中越來越清晰,顯然是幾張還十分青春年少的臉,叮叮當當幾陣響動,桌子的那一頭滿是熱鬧與歡騰。
但奇怪的是,南明子所坐的那一側卻隻有伶仃稀疏幾縷淡霧,冷清得很。
叫人不禁去想,一爐鍋難道還能燒出兩種水汽不成?
可等人打眼細看,才發現那所謂的喧嚣與熱鬧,其實不過是一幅光影交織、栩栩如生的畫卷。
清晰得如同水洗,仿佛是将将在不久前才淌過的記憶洪流裡截取了一段,虛懸在對面。
畫卷中的方桌與現實的方桌交疊在一起,虛與實結合得天衣無縫,仿佛畫外人與畫中人已渾然一體。隻是方桌之上的清酒清茶以及騰起水汽的鍋爐皆是虛影,那幾道尚且青蔥、眉眼熱烈的人影,也不過是畫中幻象。
耳畔漸漸響起歡笑聲,勸酒聲,還有杯盞聲,一陣又一陣,不絕于耳。
“師弟,你也來一杯!”
是師兄給他倒酒送杯,語氣裡帶着幾分醉意。
南明子記得自己當時很猶豫,連推了幾次。
他并不擅長喝酒,那天她來了,他怕在她面前失了分寸。
“哎呀,你别光喝茶了,嘗嘗這酒,這可是我專程從琉璃城帶來的,難得得很。”一道響亮的聲音從畫卷中傳出,在耳畔響起,又仿佛是從記憶深處傳來,略帶幾分氣急。
緊接着那人便伸手将他手裡的茶杯奪了下來,催促着,似乎他不答應,便要直接動手來灌他了。
南明子垂下眼眸,盯着酒杯良久,也像是終于鼓足勇氣,依着記憶裡的模樣,仰頭舉杯,與畫卷中的人影遙遙對飲。
但那時的酒是溫香的,茶也是暖融的,秋日裡的寒涼被屋内的暖意隔絕在外。
而南明山附近的小鎮上,隻有粗釀的村酒可以入口了。
年少時總以為日子會一直那樣過下去。
殊不知,好日子也會像畫卷中的景象,在某一刻戛然而止一去不返,卻又仿佛被時光眷顧,一寸一寸緩緩拉長,最終化作記憶中再也揮不去的舊夢一場。
先是人聲杯盞聲消失,而後光影漸漸隐沒,桌上的銅爐、銅鍋、清茶與清酒也随之消散,最後人影也淡去了。
南明子放下手中空杯,神情平靜地看着畫卷消失的地方,仿佛方才一切隻不過是他尋常打盹中偶得的一次圓滿大夢。
現在夢醒過來了。
空中緩緩升起一縷薄霧,房内寂寂無聲。
房門輕輕響動,南明子轉身面向牆壁,片刻後才回轉過來,看向來人,向他招招手。
“來陪我喝杯茶。”
來人沒有動作。
江尋舟不理解,他站在昏燭下,面上像是有些無措一閃而過。
“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下午的時候聽到你跟别人說的話了,你說你不想再承受額外的痛苦了。可你為什麼還要忍受痛苦幫我?”
南明子将小泥爐從幾上拿到桌上,點燃後把茶壺放在上面。
他的動作有些緩滞,與此同時,生機在他的體内迅速流逝,那是一種名叫氣運的東西,正在無形之中從他的身上流轉出去。
片刻後他語重心長地歎了一聲:“不是幫你,是你為我圓了一個夢,所以我也圓你一個夢,這叫公平交換。”
“一個浮夢而已,值得嗎?”江尋舟又問。
他其實還能活一段時間。
可是現在他體内的生機在迅速消逝,他很快就要死了。
“價值這種東西,本身是由交換者定義的。于我而言,這個浮夢很值得。”
他從前就很少做夢,自從修行清靈術後,他便更不會做夢了。
如果不是這個浮夢,他都快忘記師兄師姐的樣子了,更不用說回到曾經的那個時候。
他忍不住搖搖頭,又笑了笑:“你會這麼問,是因為你并非我,也未有過我的經曆,所以無法對我感同身受。”
“隻是,尋舟,我是你師傅,雖然還沒教你什麼。但我可以肯定地跟你說,以你的天賦,你以後不會籍籍無名的。”
“所以我想問問你,時到如今,你還是想做一個人嗎?我是說你想象中的人。”
“想象?”
江尋舟喃喃一聲,卻沒有回答。
南明子知道了他的答案,看來依舊未改,或者其實他還并不能理解他的問題。也罷,時候未到,火候還不夠,他對自己道。
“如今你靈根已全,以後就不必掩面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