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啊。”明月枝看了一眼竹筒,擡手晃晃竹筒将剩餘的酸梅湯全都喝完。
客棧老闆釀梅的手藝确實了得,這幾日的梅子點心就算了,連熬出來的酸梅湯也别具風味,酸甜與清涼結合得正好。與尋常酸梅湯總或多或少帶有一種煙熏味不同,老闆熬出來的酸梅湯隻有令人回味無窮的清香。
明月枝咂麼了一下嘴,接着又不說話了。
東方既白看她一眼,見她輕蹙着眉,面上有些糾結,片刻後又見她挪着小步往他旁邊湊。這動作有些鬼祟,不知道是什麼要緊的秘事,心下猜度着,他也附耳往她身邊湊過去,順她的心意将兩人間的距離拉近些。
明月枝看看左右,抿了一下唇,而後才小聲道:“少主,我的确是有個疑問,想了一個早上,還不得門道。”
她如此鄭重,又如此小心,是人都能在她面上看出糾結。東方既白不禁往她身邊又湊得更近了一些,同樣放低聲音:“什麼?”
“就是…”,話音又停下,她臉也皺着,好像拿不準什麼似的輕“啧”一聲,但還是說了出來,“少主,你說大師道化後為什麼會有舍利子留下?”
她說完後便往東方既白那邊看去,眼睛睜得大大的,現在兩個人幾乎是頭碰着頭湊在一塊。
所以一雙狹長鳳眸清晰對上一雙理直氣壯充滿疑惑的秋水眸的時候,本對她此番情态抱着可能是什麼秘事的東方既白頓了幾瞬。
過片刻後才蓦地有些像是忍不住,亦或者本就是啼笑皆非似的輕嗤了一聲,不知道是在笑話他自己的緊張,還是覺得明月枝好笑。
明月枝:“……”
東方既白說道:“原來你悶聲不響一上午,隻是因為在琢磨這件事情?”
“對啊。”明月枝點點頭,神色相當坦然地回答他。
又道:“本來上山那會我就想問這個問題,但一來大師才仙逝,二來師父他們在忙,我也不知道這個問題能不能跟長輩們好奇。”
東方既白微側首,兩人湊得過近了,也不方便他真的轉過頭去。不過明月枝又聽見他笑了一聲,這會沒輕輕嗤笑了,是輕咳一聲後才笑的。
沒有面向明月枝的那一側嘴角兀自彎起來,這會是真的在笑他自己了。
本來見她動作反反複複,他還以為她有什麼要緊事他沒注意到。
結果…
明月枝看他,輕挑了一下眉梢,心道這到底有什麼好笑的,還笑了兩次。
這件事本來就很奇怪,對此産生疑問才是人之常情吧,遂理所當然發問:“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少主?”
“還是說少主知道為什麼?”她又換了個說法。
看着這人整張臉都寫滿求知欲,東方既白勉強斂住唇,回答道:“南明子曾在無量宗清修過一段時間。”
“一段時間?”對修行之人,能特地拿出來說是一段時間的應當也不會是短短幾個月或者一年之類的。那就是一段不短的時間了。
“還是在無量宗?”這是佛宗,她眉頭皺起來了。
“大師不會是中途…”應該不是吧,但明月枝還是試探着道。
雖說依大師的性子,莫說已經仙去,就算沒有仙去,也不見得會跟小輩計較這種事情。但因這是在背後對人莫名猜測,聲音到底放得更低些,幾乎隻能看見她雙唇張合了幾次:“轉修過?”
東方既白通過口型讀了出來,霎時有些哭笑不得,在開口前慢悠悠瞅了她一眼,唇角微微抽搐。
“當然不是,水雲觀的清靈術需要六根清淨之人修行方能有所成,選擇無量宗作為清修地大概有他自己的緣由。”說着他忽頓下,骨扇輕敲在手心,像是一聲短暫的歎息。
繼而才道:“至于為什麼會留下舍利,也許是因為他的确有佛緣慧根。”
“個中曲折我不盡知曉,如果你隻問為什麼會有舍利,那應該是這個原因。”
他說得這般清楚。
明月枝當然不會聽不懂,就是說大師當年雜念太多,在南明山待着也修不成清靈術,隻能不遠萬裡去無量宗,相當于找個不方便自由出入的地方把自己關起來,而且還有人監督。
隻是聽着聽着,明月枝的疑惑轉移到了另一件事上。
“少主連這個都知道?”她擡眸望他,有些驚訝,一時之間找不出一個好的形容詞,隻好輕揚嘴角,朝他擠眉弄眼地低聲恭維一句,“真不愧是少主。”
知道她還想盤根問底,東方既白也沒藏着,将原因一并托出,微微一笑:“你不必這麼恭維我,我之所以知道隻是因為那個時候我也在無量宗。”
“也是清修嗎?”明月枝微微睜大眼眸。
東方既白颔首:“勉強是。”畢竟連動都動不了,不是清修是什麼呢。
“可少主跟大師看着也不像早就認識的樣子。”應該說還挺陌生的,明月枝心想。
“因為我沒見過他。”東方既白道,風從旁邊經過,他鳳眸半垂,指尖輕旋骨扇扇尾,合攏的扇頂于空中虛敲了幾下,再說話時眉間微蹙,像是在回憶,“他應該…”
“也不算見過我。”
“我隻是聽見慧善跟他說過話。”
聽他這麼一說,明月枝倒是忽然又想起上輩子聽到的傳言,傳言說無量宗的慧善大師曾與鐘暝山少主批過命,說他有八分仙緣兩分佛緣。
那時候不知是話本杜撰,還是确有其事,如今看來倒是有幾分可信了。
兩人現在也算交情匪淺,是開得起玩笑的關系。明月枝信手晃了晃竹筒,還未融化的碎冰在筒底發出清脆聲響。她慢條斯理将竹筒收進懷中,下巴颌也順勢擱在了竹筒上,雙眸微眯着,享受迎面而來的清風。
片刻後她才稍一歪頭,挑着眉毛看向東方既白:“既然少主與大師都曾在無量宗清修,少主方才又說大師留下舍利是因為他有佛緣慧根,卻不知道少主可曾覺得自己與佛有緣?”
隻是許是前置動作準備得有些久了,唇邊挂着的笑意在此刻反而顯得十分促狹。
見弦知音,這人是在揶揄他。
東方既白攏扇微點,睨眼向她,唇角略勾起,語氣涼而幽,卻是落地有聲又抑揚頓挫的三個字:“不覺得。”
可明月枝還不死心,一臉不相信地看着他。
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麼看出來的,東方既白隻覺得好氣又好笑,隻好順着她的心意将話補全:“但慧善那老頭總想忽悠我做小秃驢。”
“啊…”算是滿意了,明月枝點點下颌,看不出漫不經心還是遺憾,“少主沒答應慧善大師啊?”
聽聽這是什麼話,純屬找茬的。
“我要是答應了,你還能在這裡看見我嗎?”東方既白忍不住道,“明月枝,你是在沒話找話聊嗎?”
“對啊,不行嗎?少主。”明月枝眨眸,秋水眸裡漾着細碎的光,她整個人都被籠進了層林濾過的光暈裡,朦朦胧胧的。
像是玉做的人,此刻透過光影,終于顯出真身來,并朝他投放了一個十分坦蕩的笑。
哪裡會不行呢,太行了。
行到東方既白後背一陣陣熱撲上來,在這個關節口居然想不出要用什麼話來堵她的嘴,才能讓自己不在這争分奪秒的促狹裡落了下風。
倒是老闆遣來小二給他又送了個竹筒,說是隻剩下了這最後一杯酸梅湯,不知道給誰好,他就幹脆給他二位送來了。他随手接過,大概是剩餘的碎冰都放在裡面了,輕輕一搖便哐當哐當響起來,像清風在撞搖門。
他正要回轉身體,忽覺腦後頭皮在這一瞬略有些發緊,側眸看去,這才發現明月枝不知何時攢了他一小束頭發在指間,仿佛手癢似的,正将這一小束頭發用指尖細分成更小的一小簇。
瑩白修長的手指總是格外靈活,不費吹灰之力便撥起一小簇,溫厚的掌心則默契十足,被挑起的那一小簇總在下一刻便能被掌心全部收納。
他甚至來不及反應,然也目不暇接着,無端品出幾分意趣後,更是索性束手就擒了。
隻是他的心神幾乎全放在她身上,可她自己卻是看也不看他,面上惬意着,兀自玩得起勁。
“明月枝,你,在幹什麼?”他微抿唇,眉心還凝滞着,聲音低下來,雙眸也低下來。其實有那麼一點不敢相信自己所見的意思。
還有一刻幾乎要忍不住,一雙曜目裡的情緒仿佛多動蕩似的,日光下琉璃樣的眸子閃着微藍。
但在明月枝擡頭後,在她一雙明淨秋水眸裡照見自己的影子後,他乍想起這是什麼場合,曜目裡那縷藍又慢慢隐了回去。
終于好了,嘴角兩側還噙着弧度,明月枝擡眸笑笑,回答道:“沒什麼,隻是突然有點慶幸,幸好少主沒被佛門光輝渡化。”說罷有些感慨地伸手拍了拍東方少主的肩膀。
她想到那傳聞中的批命可能是真的了,倒是沒想到慧善大師還想收他入門。
不過幸好東方少主沒選擇拜入佛門,他沒頭發的樣子她還真想象不出來。
她又低頭去看那個自己剛剛編好的、極為滿意的小麻花辮,發尾用赤色絲縧系了個小銀鈴铛。
鈴铛是她很久以前在梅花鎮上買的,自己用赤色絲縧穿了。本來打算送給小滿玩,但很可惜,對那時候還隻能欣賞五彩斑斓的小滿來說,這銀鈴铛太過樸實無華,她隻看了一眼便堅定地選擇了旁邊一個用高粱杆與五彩毛頭紙制出來的的風轱辘。
不過當時雖沒送出去,此刻用在這裡倒是恰宜。赤色絲縧正好可以做一條不長不短的發帶,繞上幾圈将小麻花辮绾住,末尾的小鈴铛便順着發尾墜下來。她甩了甩這條小麻花辮,叮鈴鈴的細響似有還無,存在感不高,斷不會擾了東方少主的清靜。
隻是再次擡眸時她發現東方少主眼神很奇特,一眨不眨地看着,眼中情緒約莫是好奇?似乎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遂将雙手往前微微一攤,她笑得十分閃亮,指尖還在撥弄那條麻花辮,輕細的鈴聲響起,讓她看起來幾乎有與有榮焉之感:“就是覺得少主頭發挺好的,順滑如瀑,亮澤如緞,秃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