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蛙鳴追着蟲聲沒入草叢,忽遠忽近地傳來,與廊下的喃喃細語混在了一塊兒,曆來話本小說裡,月下并肩同坐的,都應該是互訴衷情的眷侶。若沒有這些時日經曆的劫難,他們倆或許就如話本一樣。
方靈樞想到此處,松了把脈的手,看向素問。
“怎麼了?”素問随口問着,一邊給方靈樞把脈,片刻之後,心下一松,“還好,你的傷都痊愈了——不過你方才想說什麼?我的傷也已然無礙,你難道看出了别的毛病?”
“與平常人無異,可是和從前有些不同。”方靈樞這樣說着,語氣卻不輕松,頓了一瞬,還是說道,“我自己的身體,恐怕無人比我更加清楚,若不是活死人肉白骨的醫術,又怎麼能将半隻腳踏入鬼門關的人拉回來?”
素問微微一笑:“這倒不必誇了,我的醫術确實很好呀。”
方靈樞無奈地笑了笑,道:“但那時,我應當是兩隻腳都踏進去了,可是非但性命無憂,醒來之後,連身上的傷口都好了,這不是光靠凡間醫術便能做到的。”
素問一怔:“你想說什麼?”
方靈樞正要開口,忽然一個聲音從小徑傳來:“想說什麼,你自己難道不清楚麼?!”
素問看向小徑,見楊勤禮正大步行來,她起身剛笑着喚了聲“楊大哥”,楊勤禮已然來到燈光下,面上猙獰怒色與手中出鞘長劍一同指向素問,讓她一時失了語。
不過寶劍到底未能近前,方靈樞擋在了素問面前,皺着眉看向楊勤禮:“姐夫這是何意?”
“殺妖降魔,替天行道!”
素問不知他為何會忽然變臉,心想或許是有了什麼誤會,便好生解釋道:“我若是妖魔,元泠怎麼會看不出?”
“明月奴呢?他是不是你弟弟?”楊勤禮冷笑質問,“葉素問,你既然見過元泠,應當也知道他師父是如何描述明月奴罷?你還敢說自己說明月奴不是從懸空寺逃往金城去的妖魔?”
方靈樞沉聲道:“素問不是,我方才那樣說,是覺得她為了我耗損了自己!”
楊勤禮更加生氣:“鬼迷心竅!”
素問不願方靈樞因為自己再與親人決裂,而且也不願明月奴背負莫須有的罪名,她從方靈樞身後站了出去,肅聲道:“明月奴确實受魔氣侵擾,但金城屠城是凡人自相殘殺的結果,絕不是他的手筆,若你不信元泠,大可以等他師父來解釋。”
“元泠的師父自然不在此處,你該知道他是被何人驚動而去!”
素問努力辯解:“當日在懸空寺裡,楊縣尉親眼見過明月奴,他剛離開,金城被破的消息便傳來了,事有先後,因金城慘死之人太多,導緻怨氣彌漫,才會将明月奴吸引過去,而不是明月奴導緻慘案發生。”
“既然有你和明月奴,難道就不能有第三個同黨?何況比起屠城,契丹更喜歡綁走中原人,此番變故,焉知不是妖魔蠱惑人心才導緻如此慘劇?”
話說到這個地步,素問有些明白了,她與楊勤禮之間并沒有什麼矛盾,是楊勤禮需要洩憤,由此笃定明月奴與自己是罪魁禍首,不管素問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的。素問看着楊勤禮,當真很難将他與前兩天被自己稱作“大哥”的人聯系在一起。
“你果真說不出話了。”楊勤禮将素問的沉默當作理屈詞窮。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素問不是說不出話,而是說不出你想聽的結論!”方靈樞氣道,“照你這麼說,難道史書上所有的兵禍都來自于妖魔惑心麼?分明是人自己追名逐利的結果!若說金城變故,當時隻有我在,所有經曆的一切我在前兩日也與你說過,犯下這等滔天罪行的人明明是契丹,你在這裡為難素問算什麼英雄?!”
“我自然會去讨伐契丹軍,所有的疑犯,我一個都不會放過!”楊勤禮眼睛血紅,一把推開方靈樞,徑直刺向素問,一瞬之後又生生停住,劍尖距離素問的胸口隻在一寸之間,但鮮血已經從劍身流了下來。
素問驚道:“你的手!”
方靈樞卻管不上許多,他死死抓着利刃,絕不允許它再進一步,直到劍主退步,不再将劍往前刺,方靈樞才在素問的幫助下緩緩松開手。
素問立刻取出手帕按住方靈樞手心的傷口。
此時其實是個偷襲的好時機,但楊勤禮不必嘗試也知道,方靈樞恐怕不惜為這女子付出性命,他心中大為悲怆,眼淚控制不住落下:“靈樞,你是被美色沖昏了頭不成?是你娘死了!是你親姐姐親外甥沒了!你在這裡維護一個兇手?你怎麼對得起我們?”
方靈樞手一僵,又是一陣鮮血湧出,他怕素問擔心,面上并不改色,堅持道:“素問不是妖魔,明月奴也不是兇手,你若要傷她,先殺了我。”
楊勤禮似乎在瞬息之間老去了,他倒退一步,靠到了柱子邊,凄然道:“我們這麼多年的情誼,你家中至親性命,到頭來,都比不上這個妖女麼?”
方靈樞眼睛一紅,強忍着眼淚,堅持道:“不幹素問的事,不要為難她。”
“好,好,方靈樞,就算我白認得你了。”楊勤禮垂下劍,木然道,“我不殺你,隻是因為你是如珮的弟弟,你不能為她報仇,我卻不可讓她傷心。”
方靈樞一震,忍不住開口:“姐夫……”
“别這麼叫我!”楊勤禮恨恨地看了素問一眼,爾後目光落在方靈樞身上,一瞬的停頓後,劍尖點地,劃出一道線來。
方靈樞臉色一白:“你……”
“不必多說。”楊勤禮揮劍割下袍角棄于對面,爾後背過身去,冷冷道,“天亮之後,我的劍便再也顧不得如珮的心意,你既選定與妖魔為伍,就自求多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