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你是我。】
同樣的夜晚,同樣癱倒在草席上的白好,也因不知為何而正悲傷。此刻,她們的感官像是被聯結在一起,成為世界最為堅固的肉牆。
“衛權,你先回去吧,這裡不需要你。”
回應她的是一片寂靜,以及窸窸窣窣地蜷縮聲。
“唉……”
無人應答,所以,她隻好嚼碎月光,混着血,摻着鐵釘和爛肉,吃進肚子裡。最後,再在肚子中孕育成新的肉球,供人享用。
這已經是最大的反抗了!
白好靠在華奤肩上,腦中雜亂地掠過天馬行空的幻想,就在那燃燒的火堆旁,就在那已經觸手可及的安詳旁,幻想是理想的溫床。
“好了,快睡吧,我知道你已經很累了,躺在我懷裡睡吧。”
華奤将白好擁進懷中,唱着搖籃曲,居然是她幼時常聽的那一首。伴着歌聲,她思索到,自己是不是誤解了父母,他們其實是愛她的。隻不過,在某時,愛到極緻就必定帶着點兒痛了。不行!不能再想了!她猛地把華奤推開,頭也不回地跑走了,跑到遠離人煙的貧瘠土地上,才停下。還沒回過神,身後就傳來了人聲。
“怎麼了?跑什麼?不是感覺到溫暖了?唉,多像年輕時候的我,就是那麼倔!孩子,不要以為得到溫暖就會失去痛苦,它們二者是可以并存的。傻孩子,去吧!去擁抱她,或者到我懷裡來,我知道,你現在一定需要一個類似于溺亡的擁抱。不要老想着那些擾亂心神的事,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靜下心來,享受落日,晚風和月牙兒。這一切,隻會讓你與世界變得更美好!來,過來,讓我狠狠地抱住你,這樣,你就可以暫時忘記那些苦痛,投身于快樂并不會讓審判推遲。孩子,你可千萬不要逃離時間後,還被記憶抓着不放!我和華胥會替你們想好前路怎麼走的,現在,你們隻需要開心起來,這就夠了。”
榮曦将白好環繞起來,随後,白好嗅見了清果香和鏽迹鐵的芬芳。榮曦那泛着青的黑色鱗片也在月光下不斷閃爍着,像人忽閃的眼,也像舊日亡魂的螢火之光。
“榮曦,你也是我們的母親嗎?”
“當然!”
“那我們是怎麼來的?”
“你們大多數都是從華胥這條血脈傳下來的,還有一小部分是月暈脫落,掉下來後受到感化,幻化成了小精靈。哼!我和你母親不需要他們的精^液,她隻需要吃下我的蛇尾就能讓你們變成真正的卵。”
“那我們在沒變成真正的卵之前都是以什麼形式存在呢?我之前有一種想法,但是不知道對不對。”
“說來聽聽。”
“卵子?”
“沒錯!孩子,你們以及你們的祖祖輩輩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存在于華胥的身體裡了,你們是她的卵子。她生下了一代又一代,從每一代中又會多出很多新的分支,人類從此繁盛。”
“所以,我的孩子從我生下起就一直在我體内?”
“是的,孩子,是的。”
“所以,無論是否生育,我體内已經有了孩子?”
“是的,她現在就在你的體内。如果你想,是能感受到她的,有時,甚至還會聽見她說話呢!”
“母親,那我們必須要靠他們的精^液才能讓卵子成為卵嗎?”
“你來的那個世界……隻有那樣。但在這,蛇尾是最佳選擇,雖然有些族人選擇男人。她們太……太……太過于天真了,毫不清楚自己選擇了什麼糟污東西!”
月暈再一次墜落,剛好掉在白好的右肩,之後,它蹦跳地滾在地上,成了一個小女嬰。
“等等,母親,隻有月暈,沒有太陽嗎?我的意思是,太陽不能孕育嗎?”白好邊說,邊把女嬰抱在懷裡,她安靜極了。
“不能,我的支脈隻能提供蛇尾,不能孕育。”
“支脈?”
“我長到一定歲數後,每隔三千七百九十八年,就會剝落一次血肉,那些血肉會降生成新的生命。但那會,你最好還是離我遠點兒,因為我會在那段時間裡喪失理智。”
“為什麼會喪失理智?”
“不清楚,這是我從骨子裡就帶的。”
“那……支脈裡,現在都有誰呢?”
“華胥部落裡的很多族人都是,比如,華奤和華陰。哦,對!還有剛降生的春華。”
“啊!還真是令人吃驚!不過,也挺合适。”
“合适什麼?”
“華陰的性格,和你很像。”
“哼,當然了,那可是我的孩子!”
白好躺在榮曦懷裡,最後,在朦胧間入眠。但推搡搖晃和颠倒的夢,讓白好張開了不情願的眼,她與華奤正臉對臉,“華奤,做什麼,時間還早呢!”
“不早了!不早了!走,帶你出去玩!”
“不去!不去!時間正好,生命太過漫長!我好累,我要睡覺!”
“别睡了!走!”
華奤撥開她的獸皮被褥,用蛇尾将她上下颠倒,淚花也自然順勢而下。衛權沖了過來,用爪劃爛華奤的蛇皮,用嘴咬下華奤的鱗片。華奤立刻将白好放下,遊移到他身邊,向他吐出一口毒氣,再用蛇尾将他擊飛。
“現在,還沒到你放肆的那個時候!要不是華胥攔着,我一定殺了你!”
說完,便帶白好離開了。之後,她們到了一座山腳下。那是座宏偉而又氣勢磅礴的山,就像女人發力時的大腿,有着山崩海嘯的力量!
“華奤,你身上怎麼有鐵鏽味?還有,你為什麼對衛權說那樣的話?你難道已經知道了?”
“沒錯,透過你的記憶,我看到了那些不可名狀的痛苦。哼!要不是玄鳥,我可能今生都無法知道女人在後世會是這樣一副樣子!我不相信,難道你們所有人都活在緘默裡?還有你的那些同類,難道真的就隻期待活在男人的救贖裡?隻為實現那些俗套的情節?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亦真亦假,有熱愛這種,追求這種的人,也有想要改變的人。嗐,這個問題,我答不出來……”
“你不用說了,你站在這,就是最有力的佐證!你已經把什麼都告訴我了,果然,我是對的。”
“什麼?你什麼是對的?”
“沒什麼,你隻需要知道,你們将沒有痛苦!我是說你們所有人,都會得到一個永恒的新世界!可以去奔跑!可以去追逐蝴蝶!可以将一切骸骨化成燦爛!但,你們要牢牢記住一點,也是唯一的一點,不要愛上男人!不要讓他們享受自己殘缺的器官!不要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獻進去!請記住,結果一旦發生,這就必定是最壞的,最令人難以忍受的苦難起點!一旦發生,這簡直就是恥辱!枉費我和華胥乃至所有她們的生命!”
“你們會死嗎?”
“不,不會,我們不會死的,我們會永遠流淌在你們的血液裡,隻要你們呼喚,我們就一定會回應。不!不僅僅是回應,是洗滌你們的生命,我們會将月光揉碎,融進你們的靈魂裡。你們也會成為永恒,和我們一樣。”
“華奤!哦!華奤!我想,我原以為,我不會再愛了,結果,卻是愛上了比愛更崇高的愛——用愛去愛!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自由!華奤,或許你們并不需要我的生命,但我把它完完全全奉給你們所有,現在,它是你們的了!哈!這才是我所追求的愛和真理!我終于懂了,這才是它的真實面貌!我過去的所做所想,竟然全是扯淡!呵,那時的我,還真是一個苦行僧式的縱欲者。”
“白好,在這,不用藏着掖着。這裡,人人都是不缺愛的,包括那些男人。”
“但是,衛權……你剛剛打過他,沒事嗎?”
“哼,白好,你把他們看成什麼了?他們可是,隻要得到性^滿足就萬事心安的種類。舉個例子,你在大街上随意看到一個,抓過來,隻要給他們能填滿的東西,哪怕是沙石,他們都會撲上去,就像是蠕動的蚯蚓,細看,還會分裂呢!你看着,他們一旦得到滿足,任何才華都會消逝,任何痛苦都會流走,他們可不就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了!最後,還得說上一句,是這些滿足成為他們的阻礙,應該把所有能令他們滿足的器物銷毀!哈!那世界還能留下什麼?白好,記住,這是他們的天性使然,你可千萬不要同情他們!一個徹底的懦夫不值得你的憐憫!”
“我明白了,但是,難道是全部嗎?我的意思是,他們全部都是這樣嗎?”
“白好,沒錯,他們全都是這樣!隻不過有的時候,欲望沒被放出來,你自然會覺得一切正常。等欲望出籠後,你就會發現這是一個殘酷的,毫無掩飾的地獄!不要喝下他們專制的毒藥!”
“華奤,有時候你真讓我感到驚奇,不愧是巫的始祖。”
“什麼巫?噢,對,我在你們那被稱為巫嗎?好聽,好聽。”
“但是……”
“怎麼了?但是什麼?”
“凡巫者,早死。你明白嗎?”
“别擔心,我們死不了!為巫者,永生!”
“但……但你根本就不是巫啊,榮曦。”
“被你看出來了,那我就褪了這層皮,悶死我了。”
一層膠狀的,帶着粘液的皮,掉了下來。她又變回了那個樣子,一種脫離生與死界限的放肆感。在白好眼中,這已經不算美了,這是海嘯,這是鐵!
“怎麼了?呆了?變成男人了?”
“去,你才是男人呢!我隻是在想,你帶我來這幹什麼?”
“當然是看山,看水,看薔薇,看落日西垂。怎麼,害怕了?怕我吃了你?”榮曦邊說邊做出舔牙的姿态,猩紅的舌尖映着白。
“榮曦,你說,我為什麼不怕你們呢?我明明來到了一個足夠陌生的世界,為什麼我不怕它呢?”
“因為,它足夠好!女人在這,沒有被規訓後的掩飾,隻有自由,這是足夠統治世界的自由!”
“是啊,真希望永遠留在這。”
“是啊,真希望你能永遠留在這。”
“什麼?”
“什麼?”
“我會離開嗎?什麼時候?”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會占蔔。好了,快走吧!要不,趕不上落日了!”
在一片寂靜中,白好和榮曦正進行着思想搏鬥,最後,還是白好先妥協。喘氣聲透過她,她透過熙攘的葉片,悄悄看榮曦的側臉。她像是看到了一把懸而未決的巨斧,時時刻刻都等着揮下。
“快走吧,别看了!再看,小心我把你也變成一條蛇!”
“哼,還用變嗎?我早就是了!”
“領悟得還真快,讓我聽聽,還領悟到什麼了?”
“男人是肮髒的,他們自以為可以主導世界,實際上還差得遠呢!隻因為一點,他們都有母親。”
“對,對,還有呢?”
“女人的胸懷像大海,而男人的則像沙礫。沒錯,沙礫!哼!男人,他們大多時候都是愚蠢的,每每看到他們,就像看到了一隻正跳着蹩腳舞的蒼蠅。”
“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孩子,不愧是我們的孩子!不過,你還是更像我一點,華胥她……還想着留下那群該死的蒼蠅!哼,要是我,肯定從源頭開始杜絕。”
“我們所有人都是你們的孩子嗎?所有女人?”
“沒錯,孩子,你們的血液裡都有我們的存在。你要記住,你們是神的後代!不要恐懼,要是誰敢質疑你,你隻需要告訴他,血液能證明這一切!記住,男人的血液都是由精^液組成的,而女人,我還用多說嗎?”
“哈哈哈!不用了!不用了!我明白了,我早該明白了!”
她們一邊大笑着,一邊逐漸到了山巅,白好擡頭一看,簡直要昏厥過去,到處都是鳥,到處都是!有鲲鵬,有畢方,有精衛,有金烏,還有的,就是那隻玄鳥。它們好像知道今天她會來,所以一看到她,就開始大聲鳴叫,震得人頭暈,四肢也像要裂開似的疼。天空是純白色,而它們都是墨色,要把整個世界都暈染成一幅水墨畫。
“看,它們都在等你呢!我也在等你,等了很久很久。”榮曦說完,在白好臉頰上,印下一個吻。
多麼香甜的吻!讓人酣睡。
“榮曦,你說,如果我的那個世界裡不再是男人執政,該是什麼樣子呢?”
“我的孩子,那會是一個真正純潔的世界!男人們是因為自己沒有,所以始終會在其他物或人身上追求那種純潔性。你要記住,女人不需要貞潔,這種選擇是确保生育權掌握在男人手裡的佐證!我的孩子,在那個世界,她們不會孕育自己不需要的生命,她們會有真正選擇的權利!沒有桂冠,沒有等級,世界會永遠和平!其實,你們根本不是讨厭孕育生命的感覺,而是讨厭這成了一種政治任務。我明白的,并向你們保證,在不久的将來,你們會有選擇權,一切都會好的。我向你們保證,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