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閉上眼,想象自己躺平在睡袋裡。
現在,緩慢吸氣、呼氣,想象身體的每一部分逐一斷電,小腿,大腿,雙手,手臂,軀幹,脖子……
到最後,連眼皮都變得沉重。
可是她的腦子卻沒辦法停下來。
它陷在高強度的刺激裡,不斷翻出之前的細節,反複回味。
探測器入軌的綠燈亮起,需要她馬上确認;警報嗡鳴聲回蕩在耳邊;探測器失去信号……
還有緊張,甚至是畏懼。她在控制台前沒有感受到的情緒,現在全部加倍反撲上來。
航天器的姿态還好嗎?
探測器怎麼樣?
風起猛然睜開眼,如同溺水的人,長長吐出一口氣。
阿娜爾擔憂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這時,頻道裡傳來“哒”的一聲輕響,好像有人在窗玻璃上輕輕敲了一下。
“風起。”杜銘的聲音響起。
風起緩和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我在。”
“你還好嗎?”
風起扯了扯嘴角,“不壞,準備休息了。地面怎麼樣?”
“還在下雨,聽說北方能看到極光。”
通訊頻道裡“叮”了一聲。
阿娜爾退出頻道。
緊接着,嚴砺退出頻道。
風起掃了兩人一眼。阿娜爾一臉心虛,嚴砺一臉正經。
她無奈搖頭,回複杜銘:“是嗎?”
“聽說是綠色的,滿天都是。”杜銘頓了頓,“你聽起來不像是準備休息的樣子。”
風起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看不見航天器狀态……我感覺不太好。”
一陣電流聲後,杜銘輕聲說:“你們現在剛好經過印度洋。”
風起的手指動了一下,像是在一副虛拟的地圖上點了一下。
“接下來,你們會經過中國南部。”杜銘接着說:“你們會從廣西和海南上空經過。天氣預報說,明天不下雨。”
風起“嗯”了一聲。
過了一會了,杜銘接着說:“現在過海南了。”
”再過幾分鐘,就是舟山群島。”
他停了一下,笑了一聲,語氣放松:“聽說,那兒有個島,是金庸筆下的桃花島。”
風起緊皺的眉心逐漸松開,指尖在牆壁上一一點過。
“我想讓你知道,”杜銘的聲音低了下來,仿佛貼着她耳邊說,“一切都好,你可以放心。天快亮了。”
風起沒有再回話。
她嘴角微微揚起,肩膀慢慢松弛下來。
她沉進了黑暗裡。
頻道另一頭,杜銘等了一會兒,輕聲說:
“晚安,風起。”
旁邊,阿娜爾看了風起一眼,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嚴砺,一邊按住喉嚨,壓下一聲咳嗽。
嚴砺彎腰從資源箱拿出一袋水,旋開吸管,遞給阿娜爾。
阿娜爾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睜大,抱住水袋,用嘴唇碰了碰吸管,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嚴砺一直沒有松手,穩穩地幫她托着水袋,等她喝完。
阿娜爾擰起眉毛。半晌,她拿起終端,亮出一句話:你今天好奇怪哦
嚴砺瞥了一眼,敲了回去:為什麼
阿娜爾:不像你了
嚴砺想了想,回了一句:我平時怎麼樣?
阿娜爾揚起眉頭,露出一副”那我可就有話要說了,你聽好”的小表情:
——裝逼,拽死了
嚴砺眼角抽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阿娜爾接着敲了幾下:現在怪不習慣的
嚴砺看了她一眼,眼神一軟。
他擡手,慢慢在終端上敲下一行字:
我也不太習慣你不說話的樣子。
阿娜爾眨了眨眼,沒有回話。
她收起終端,捏了捏水袋的吸管。
他們就這麼安靜地坐着。
也許在對方不知道的時候,都偷偷地看了對方一眼。
太空艙從舟山群島上空滑過。桃花島碧海潮生,普陀山籠罩在濃霧裡。濃霧之上,三十三米高的觀音像垂眸。
海南暴雨初歇。
北京的夜空開始飄下碎雪,淩晨下班的人裹緊了自己的大衣。
而遙遠的太空中,“燭龍”帶着兩顆探測器和六枚起爆裝置,一頭撞入太陽風暴。
高能粒子像是一場暴雨,打在探測器裡的電子設備上。
二号探測器在軌道上晃了一晃,自動程序反複校準,努力維持姿态,用通訊系統向“曙光号”發出一個小小的泡泡。
探測器尾部,那枚綠色的小眼睛,閃了閃,像是眨了一下眼。
然後悄無聲息地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