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扇隔音玻璃被打破。
喧嚣聲從四面八方彙入盛紹延的聽覺。
周圍,無數道具和器材被搬動,滾輪聲在耳邊碾過,有人在大喊:“還有誰沒領驅蚊膏和驅蚊噴霧?臉被咬腫了别找我哭!”“我的魔術腿被誰拿走了?”“大力膠呢?誰他媽用了我大力膠不還?”“燈爺早飯吃完了嗎?導演叫你!”
刹那間,盛紹延有種一腳踏入《聊齋》中,藏在山林裡光怪陸離的集市的錯覺。
這時,沈西辭回過頭來大聲喊了一句:“阿紹,你跟着小山!我去工作了!”
接着,又朝一個瘦得像竹竿的單眼皮男生喊了一句,“小山,幫我照顧好人,記得給他噴驅蚊噴霧!”
被稱作“小山”的人拍拍胸口:“放心吧沈哥,我絕對給他從頭噴到腳!一平方厘米都不漏!”
盛紹延:“……”
倒也不必。
沈西辭臉上的妝不重,基本能算得上素顔出鏡,換衣服弄頭發戴耳墜,成功在六點十分蹲到了樹上,開始配合燈光師他們調整站位角度。
蹲得高看得遠,沈西辭一眼就望見,盛紹延站在藍小山旁邊,帽子和口罩都好好戴着的。
但盡管遮得嚴嚴實實,依然像氣場極強的投資人大佬,帶着初出茅廬的小助理來劇組探班,要是有一點不合心意就要撤資那種。
路過的工作人員都會好奇地多看幾眼,但片場又忙又亂,暫時還沒人有時間把注意力放在盛紹延身上。
沈西辭想起拉窗簾時,盛紹延毫無睡意的一雙眼睛,心想,這下晚上能安安心心睡一覺了吧?天天熬夜,實在不利于傷口恢複。
藍小山盡心盡力地又給盛紹延噴了一層驅蚊噴霧,被刺激地打了個噴嚏。他收好噴霧瓶,警惕地打量一眼,又防備地打量一眼,努力站直,擺出前輩的氣勢,開口問:“你是沈哥的助理?”
他很喜歡跟着沈西辭,下戲回劇組住的地方,一群助理都挨得近,誰跟的演員事兒多麻煩脾氣爆,誰跟的演員脾氣好容易相處,幾天就能看個清楚,好幾個助理都羨慕藍小山能跟着沈西辭,想跟他換。
盛紹延:“不是。”
藍小山氣勢立刻就散了,開開心心地說了句:“那就好!”又問,“那你是——”
盛紹延掃過藍小山的表情:“你是他的助理,沈西辭跟我說過。”
“沈哥跟你說過我?”藍小山一臉驚喜,又想,這人在沈哥心中的地位絕對比我高,不過那麼簡單的問題他都沒回答我,說不定這是個秘密,不能讓别人知道那種,嗯,他懂!
拿了張塑料凳子過來,藍小山殷勤地擦了擦:“沈哥人很好的,劇組放盒飯的時候,差了一盒,沒我的飯,沈哥那天剛進組,直接就讓場務把他自己的盒飯給我吃了,我想一直跟着沈哥到他殺青離組!”
把凳子擺好,藍小山又吹了吹灰,一臉笑容:“哥,你坐!”他做了個“手動閉嘴”的動作,小聲道,“放心,你和沈哥,我會保密的!”
這時,有聲音從喇叭裡傳出來:“來,安靜,拍了!”
藍小山豎着食指朝盛紹延“噓”了一聲,又指了指沈西辭在的位置,讓他快看。
迷路後,追緝組組長張巡帶着人在樹林裡住了一晚,天剛亮,他就帶着年紀最小的警察小林去找路,結果踩中了樹林裡的陷阱,一身狼狽。
他們朝着日出的方向繼續走,忽然,一陣笛聲越過層層林葉傳了過來,和竹笛不同,這笛聲微澀,吹的是一首輕靈靈的小調,像水珠滾過荷葉,“叮咚”一聲落進了水裡。
小林驚喜道:“老大,有人!我們終于可以從這個鬼地方出去了!”
“唯物主義戰士可不興說鬼。”張巡目露警惕,摸出槍拿在手裡,踩過草叢,循着聲音往前走。
樹林變得稀疏了不少,陡峭的山崖前長着一棵高聳入雲的老樹,枝葉繁茂,小調就是從老樹裡傳出來的。
小林左右張望,摸摸胳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老大,不會是山鬼或者樹妖吧?”
“唯物主義戰士——”
這時,一塊小石頭落到了他們腳邊,張巡和小林擡起頭,就看見一個人正坐在樹枝上,垂下來的腳瑩白,在腕處凸起骨節的弧度,伶仃漂亮。再往上,燈籠形的深藍長褲,束口收在腳踝上方,白色的土布衣袍垂下來,被晨風吹得飄飄蕩蕩。
一個少年正靠着樹幹,雙眼微垂,绯色的唇銜着一抹綠意,空靈悠揚的樂聲便從碧玉般的葉片上流向天際。
赤着的腳随着曲調輕輕晃着,在他身後,朝陽的第一抹光刺破葉間的縫隙,整片森林如同浸在顯影液中的底片,從如墨的夜色中浮出斑斓的輪廓。赤金的光為他的側臉描上金線,連眸中都像盛着一抹焰色的光漿。
小林睜大眼睛:“他、他——老大,他真好看,他肯定不是等閑的鬼!”
少年看見站在樹下,滿身狼狽的兩個人,停下吹奏,耳邊一抹淺藍靈動,笑意将睫上霜一般的冷意消融,一縷得意點在他的眼底眉梢,他手指比劃了兩下,又拿起葉片吹了幾個音。
小林張張嘴,一臉氣憤:“老大,他在罵我們!說我們踩中了他的陷阱,果然是從外面來的傻子!”
“……”張巡默了一秒,“他說話了嗎?”
小林肯定道:“說了啊!”他又奇怪,“你聽不到嗎老大?”
樹上又響起了幾個音。
小林自豪:“他在誇我聰明!”
“卡,不錯,加了吹葉子之後,啞巴少年會‘說話’了,畫面也漂亮很多。”萬導看着監視器裡的畫面,拍拍手,“來,大家辛苦一下,抓緊時間,進下一條!”
盛紹延看着坐在樹枝上的沈西辭,仍有點驚訝——沒想到他竟然是個演員。
怪不得每天早出晚歸,又忽然紮了耳洞,還去學吹葉子。
明明眼前的人依然還是那個人,但在攝像機對準他之後,沈西辭眉眼間的神彩就起了變化,變成了一個長在山野溪流之間,從未被浮塵浸染的幹淨少年。
藍小山在旁邊激動道:“我就說沈哥以後肯定會火的!真的太會演了,比昨天演的還好看!”
盛紹延坐在塑料凳上,拿着手機,正在翻購物記錄裡“退款和售後”那一項,語氣自然地發問:“這是他的第一部戲?”
“對啊,沈哥是因為急需一筆錢應急,才參加海選試鏡被選上的。”藍小山已經在心裡分析過好幾遍了,“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沈哥那麼節約,平時都跟劇組一起吃盒飯,他自己買早餐也買很便宜那種,怎麼會缺錢呢?”
點按屏幕的手指一頓,盛紹延想起自己手機上綁的那張銀行卡,以及沈西辭那句“省着點花”的叮囑。
而他花錢的習慣,對物價的認知,和沈西辭銀行卡的餘額,明顯不成正比,甚至可以說挨不着邊。
藍小山繼續說着自己的猜測:“聽起來還不是小數目,我覺得,肯定是他家裡人花錢大手大腳,毫無底線地吸沈哥的血,強行讓沈哥來填這個窟窿,所以沈哥才拼盡全力進娛樂圈辛苦拍戲!”
越說越生氣,藍小山望向盛紹延,“哥,你肯定知道吧,我猜得對不對?可不可以稍微透露一點,那個人誰呀?”
“退款詳情”裡,顯示9687元購物款已經原路退回了銀行卡。
盛紹延按熄手機,雙手插回衣袋裡,面無表情地想:猜的很對,下次别猜了。
那個花錢大手大腳的,很可能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