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語喬吐了口氣,不耐煩,但還是放慢了速度,開始一筆一劃。
剛寫了半頁,數學老師就冷着臉進了門,範凡連忙小聲說:“快收起來,上課了。”
江語喬看了一眼表,距離上課還有一分四十秒。數學課永遠早上遲退,無論是在附中還是在一中,都一樣。
下課鈴的餘音已經飄到了二裡地外,老師仍沉浸在講不完的試卷大題裡,其他班都去吃午飯了,樓道裡腳步聲很大,班裡挪椅子的聲響更大,全班表面看題,實則整裝待發,隻等一聲令下奪門而出。
老師回頭,扔下一截粉筆砸向動靜最大的倒黴蛋,話卻是對着全班說的:“你們給誰學呢?啊?給我學呢?一個個的屁股上長釘子——下課!”
一分鐘後,教室裡隻剩下江語喬一個人,十二歲的身體上了半天課,當然是餓的,但她剛經曆完醋泡涼皮和雞肉夾馍的摧殘,說什麼都不肯再去食堂了。
食堂去不得,但小賣鋪還是去得的,然而江語喬摸了摸校服口袋,又把書包翻了個遍,沒找到飯卡,隻在筆袋夾層裡翻出了兩塊錢。
兩塊錢......兩塊錢能買什麼?
江語喬握着兩枚硬币慢吞吞地往前走,她的肚子在催促她的腳步,然而她一想到要擠進吃飯大軍的隊伍,心裡就敲退堂鼓,這詭異的2010年更是讓她焦慮煩躁,樓道窗戶沒關,冷風凍得人脖子疼,簡直沒一處順心的。
她滿心滿肺的心事,遊魂一般四處亂飄,回過神時已經晃到了東西樓之間的連廊處,廊上站着三個人,兩男一女,兩個男生正大笑着把女生往男廁所裡拽,女生手裡拎着一台笨重的錄音機,眼看就要招架不住。
江語喬稍稍清醒了些,附中分東西兩棟樓,東樓是教學樓,西樓是政教樓,中間的連廊設置着水房和衛生間,班委們要去辦公室開會領作業,總要經過連廊。
那幾年正是青春期初始階段,有關性的一切都顯得神秘和禁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校流行起拉人進廁所的遊戲,總坐在教室後排的男生們開始在樓道蹲守,隻要有認識的女班委路過,就哄笑着追上去。
範凡當時為了躲他們,每次都要抱着幾十本練習冊下樓繞路。
十二歲,變聲期,兩個公鴨嗓鬼喊鬼叫,像兩個燒開的熱水壺,江語喬被吵得太陽穴突突亂跳,扔出一枚硬币砸過去:“喂,你倆幹嘛呢。”
硬币沒有砸到人,撞到牆面彈了回來,江語喬慢悠悠地走過去把硬币重新撿回手裡,擡頭看向一旁快要哭出來的女生,緩了緩臉色問她:“午休了,你不去吃飯嗎?”
“嗯......吃......”趁兩個男生暫停了動作,女生連忙甩開抓她袖子的手,想要跑到江語喬那邊,然而她剛要動,就又被抓住了。
兩個男生對視一眼,回過神來,他們似乎很不滿江語喬打斷了他們的遊戲,居然伸出手去拽江語喬的胳膊,想把她也推進男廁所裡。
江語喬當然沒被推進男廁所,倒是那兩枚硬币丁零當啷地滾了進去,女生剛剛穩定的情緒瞬間坍塌,高聲尖叫着别扯我衣服,我給你們告訴老師,然而越喊男生越興奮,受害者的痛苦像是加害者的勳章。
兩個男生分工明确,矮個子的拽着女生的袖子,高個子的拉扯江語喬的胳膊,江語喬煩得咬牙,積攢了兩節課的焦躁全都化為了怒火,男生把她往廁所裡拽,她索性順着他的力道向前,一把把男生推了個跟頭,而後沒有片刻猶豫,擡腳用力踩了下去。
男生發出一聲嚎叫,吃痛抱住了肚子,另一個同伴連忙松開女生的手跑來幫忙,江語喬扯住他的領口就往牆上撞,她的個子稍矮一些,手掌斜向上拍過去,隻要力氣夠大,下手夠狠,很容易拍傷男生的鼻子,然而她揚起胳膊,隻是扇了男生一巴掌。
點到為止,别惹麻煩,闖了禍奶奶會擔心,她在心裡默念。
女生已經被吓傻了,倒是還算機靈,趁着兩個男生哎喲的功夫,連忙跑到江語喬身後,小貓一樣怯怯地問:“你......你......你學過武術嗎?”
傻裡傻氣的。
江語喬看她面熟,又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班同學,伸出手去拿她脖子上挂着的門卡——當年學校和某個通訊公司合作推出了“安心回家”活動,全校學生人手一張門卡,被戲稱為“狗牌”,放學拿着卡在校門口的報道機前報道,家長手機上就會收到孩子已經回家的短信通知。
于是扯人門卡去報道和拽女生進男廁所,成了同樣流行的兩個遊戲。
門卡上寫着“肖藝”兩個字,江語喬看着女孩的臉,在大腦裡檢索了一遍。
關于肖藝的信息非常少,她隻記得她是班裡的文藝委,漂亮、内向、不愛說話,整日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被老師點名上台組織大家合唱,聲音總是很小很小。
初二那年肖藝轉去了别的學校,江語喬再也沒見過她。
兩個男生從地上爬了起來,互相攙扶着,一個捂着肚子,一個扶着頭,一臉狼狽樣兒,嘴上倒是硬氣得很,照舊叫嚣着老生常談的幾句——我記住你了,你給我等着,别讓我再看見你......
江語喬冷眼看他們,十二歲的男生,還在用欺負女生的方式展示着自己的男子氣概,喜歡誰就要捉弄誰,在意誰就要欺負誰,整日敞着校服在樓道裡晃蕩,亮嗓門、擺架子、以為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又拼命搖尾巴吸引别人的注意,狗一樣,可憐得很。
又或者,到了高中也沒什麼分别,江語喬想起那隻無辜掉進水裡的小貓,冷笑一聲。
“哦,讓你看見又能怎麼樣?”
她抱着胳膊靠在牆上,戲谑地反問。
高個子男生跳起來罵她:“我操你媽!”
“顯擺你嗓門大是吧!顯擺你長了個破鑼嗓子是吧!”江語喬緊跟着罵,連個氣口都沒有,活像個炮仗。
肖藝本想息事甯人,趕緊離開,誰曾想江語喬一言不合,又吵起來了,她想伸手拽她,又有些不敢,低着頭怯怯地躲在她身後。
江語喬嗓門大得震天:“要y操c我媽是吧,去辦公室打電話,把我媽喊來當面罵啊!一個媽夠嗎,需不需要多喊幾個啊!你倆能耐是吧!會欺負人是吧!拉女生進男廁所給自己長臉了是吧,呸!你倆哪來的臉!倆畜生,罵你畜生都是擡舉你,你媽知道你在外面操别人媽嗎!”
江語喬訓人不用打草稿,一句接着一句,噼裡啪啦的,什麼話都敢往外說。兩個男生沒見過這陣仗,幾次三番想開口,都沒能切進去,而肖藝哆哆嗦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仿佛挨罵的是自己,更不敢說話了。
江語喬屬機關槍的,誰敢惹她,她就瞄準誰,《浣溪沙》她背不來,但罵人,她可熟練多了。
窗外日頭高懸,雪後的正午散着刺目的白光,教學樓在冬雪的覆蓋下,又靜谧又聖潔,遠看像是個美好的童話世界——如果江語喬閉嘴的話。
但江語喬是不可能閉嘴的,她不罵過瘾了,誰也甭想走。
她依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到2010年,如果這裡真的是2010年,老天爺喊她來幹嘛?
造反嗎?